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七五


  一連幾杯冷酒子,灌得面胡微帶醉意了,話多起來了。他說,從前,他的大女出嫁時,沒有打發,被窩帳子,肥桶腳盆,樣樣都沒有,說起來嚇人,真正只有一團肉。虧得親家是個忠厚的人家,也是窮過的,體貼得到他們的艱難,不計較打發,發轎那天,還送一桌席面來。那一天,他吃得大醉,婆婆只是念:「吃不得酒,就莫吃嘛。」

  「你不曉得,老龔,」面胡抬起醉紅的眼睛,在搖搖晃晃的煤油燈光下,盯著龔子元的臉,這樣地說:「我婆婆真是個好人。」

  「你婆婆是個好人,關我什麼事?告訴我做什麼呀?」龔子元心裡暗笑,但不流露在臉上。他心裡又想:「這傢伙醉了,索性再灌他幾下。」就笑笑說:

  「再升起一杯。」

  「不行了,酒確實有了,不能再來了。」

  「我們還只結果半瓶,這叫吃酒嗎?這叫丟人,不叫吃酒,對不起,恕我的話來得重一點。無論如何,升起這一杯,我們就添飯,」龔子元抬起腦殼,對灶屋裡說:「你聽見嗎?來點什麼湯,我們好吃飯。」

  「酒有了,湯不要,飯也不要了。」面胡醉了酒,照例飯是吃不下去的。

  看見亭面胡滿臉通紅,舌子打羅了,龔子元想趁火打劫,探聽點情況,他裝作毫不介意地笑一笑道:

  「聽說你家裡客常不斷,是嗎?」

  「扯常有幹部住在家裡,不算是客,家常便飯,也不算招待。糧票飯錢,他們都照規定付,分文不少。」面胡回說。

  「現在住了什麼人?」

  「一位女將。」

  「縣裡來的嗎?」

  「街上來的,也常到區裡。摸不清她是哪裡派來的,沒有問。」

  龔子元怕過於顯露,沒有再問,裝作耐煩地聽面胡東扯西拉,間或插一兩句嘴。面胡從老鏡面酒說到從前財主們的紅白喜事,又從紅白喜事,扯到自己從前的業績。開了話匣子,他滔滔滾滾,說個不完。只有間或抿一口酒,夾一筷子菜。這時,他說:

  「從前,清溪鄉遠遠近近的人家辦喜事,都愛請我去抬新娘轎子。」

  「那是為什麼?」龔子元捏著空杯。

  「為的是我跟我婆婆是原配夫妻。」

  「照你這樣說,續弦的男子,連抬新轎也沒資格了?」

  「對不起,積古以來,老班子興的是這樣的規矩。我一年到頭,總要抬幾回新轎。一回一塊銀花邊,還請吃酒席。」

  「這生意不壞。」

  「害得我一年到了,總要醉幾回,嘔幾回,回去婆婆就要念:『吃不得,莫吃嘛,』就這兩句,沒有多話。我婆婆是一個好人。不瞞你老兄,我這個人,就是有一個脾氣,容不得壞人。如果我的婆婆不好,我寧可不抬新娘轎,不吃人家的喜酒,也要休她。」說到這裡,他吃口酒,抬起頭來,盯住龔子元的臉說道:

  「我這個人,就是容不得壞人。」

  龔子元聽到他重複這句話,心裡一驚,隔了一陣,等到稍許鎮定了,心裡火又上來了。他暗中惡狠狠地盤算,「再灌他幾下,叫他慢點跌到老墈底下,白水田裡,絆死這只老牛子。」主意定了,就叫堂客:

  「你來,給我把酒渡到錫壺裡,溫一溫,我跟亭哥再吃它幾杯。」

  堂客走到他身邊,嘴巴附在耳朵上,緊急地悄悄地說:

  「外邊塅裡有手電的閃光。」

  聽見這話,龔子元才又記起自己眼前的處境,仿佛覺得,已經有人在留心他了。他想,面胡對他正有用處,就和顏悅色,顯出親切友善的樣子,一邊斟酒,一邊笑道:

  「是不是怕回去挨婆婆的罵?不要緊的,再升起這杯,只這一杯。」

  「酒是無論如何不能再要了。」亭面胡伸開粗糙的手掌,遮住酒杯口。

  「真的不行了?哈哈,你太不行,老兄。我們吃飯吧。」想起塅裡的手電光,龔子元不再勸酒了。

  吃完了飯,面胡坐在竹椅上,抽了一袋煙,又打一陣講,就拄著他的長長的煙袋,起身告辭。他把勸人入社的任務,忘得一乾二淨了。

  「多謝,多謝,少陪了。」他走出堂屋,連連點頭。

  「多謝什麼啊?」龔子元送到地坪裡。

  亭面胡走後,龔子元回到堂屋,把雙幅門關了。堂客一邊收拾桌上的杯筷和碗碟,一邊埋怨道:

  「你為什麼要款待這樣沒用的傢伙?」

  「唉,你們女人家曉得什麼?」龔子元神秘地一笑。

  「我真想不通,你為什麼看上他了?」堂客把桌上的一切收到紅漆茶盤裡。

  「不要看不起他吧,如今就是這一號人走得起,和他來往……」說到這裡,他把噴著酒氣的嘴巴,伸到堂客的雪白的頸根的近邊,悄悄地說了一些什麼話,屋裡沒有別的人,但他還是小小心心提防著。

  「站不長算了,我正要走。」堂客卻大聲大氣地反應他的話。

  「噝,噝,小聲點。」龔子元低聲喝住她,接著又悄悄地問:「你說要走,走到哪裡去?」

  「隨便哪裡,都比這個鬼地方好些。」

  「再大聲,捶死你。看,外邊塅裡又亮了一下。」他們從門縫裡張望,外邊的亮光果然又閃了幾下。龔子元低低地說:

  「以後,常到亭面胡家看看,不要把自己蒙在鼓肚裡。跟這號人來往,對你我只有好處。」

  「那裡有個幹部。」

  「那怕什麼?她又沒有三頭六臂,碰到了,還應該扯扯。」龔子元低聲地說。

  亭面胡身子搖搖擺擺地走到塅裡一條小田塍路上,臉上被冷風一吹,酒在肚裡發作了。路很窄,他的腿發軟,右腳踩在路邊鬆土上,土垮了,他踏一個空,連人帶煙袋,滾到老墈底下,白水田裡;右腳踝拐骨碰在老墈邊上一塊石崖上,痛入了骨髓。他想爬上田塍去,一隻腳痛,一隻腳深深陷在泥巴裡,提不起來。他無力地伏在田邊,不由得哼出聲來了。

  「那邊是哪個?」遠處塅裡,手電的白光一閃過去後,有人這樣大聲地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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