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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大家扯起謝慶元的毛病,沒完沒了。李月輝想:「下村是謝慶元老家,意見這樣多,按照他們的說法,這個人完全要不得了。別處不曉得如何?」想到這裡,他放下耙頭,看看太陽,對大家說:

  「我要到別處看看。你們這種精神非常好。對領導上大膽地提出意見和批評,我們是歡迎的。」

  辭別了挖土的一群,在往塅裡的路上,他碰到了好幾起人,其中有亭面胡婆婆,略微扯了幾句談,他就來到了面胡耖田的地方。從容坐在田塍上,他笑著問道:

  「佑亭哥,怎麼只你一個人哪?」

  「支書你來了?」面胡扶著犁把手,回頭看看說,「兩個夥計都生病,只好單幹了。」

  「要人幫忙嗎?」

  「有人幫忙還不好?」

  「我來耖幾圈,你歇歇氣。」李月輝脫了草鞋,勒起褲腳,跳進田裡。面胡喝住牛,把鞭子交給支書,自己退到一邊看。他曉得支書也是作田的裡手,但這條牛,他擔心生人駕馭不下它。牛站著屙尿,尿完還不走。

  「懶牛懶馬屎尿多,」亭面胡罵了,「嘶,嘶,還不捨得快走呀。」

  牛不動身,偏起腦殼,望著後邊,李月輝扶住犁把手,抽了一鞭,它使勁一沖,犁都差點拖爛了。它飛速地跑了幾步,又突然站住,腦殼偏右,用一隻眼睛瞪著李支書。

  「你這牛有點欺生。」李月輝又打了一鞭,這一回,它根本不動。

  「是條烈牛子,等我來吧。」亭面胡走到犁邊。李月輝只得把鞭子交還,自己走到田塍邊去了。面胡一接手,牛又背起犁,平穩而迅速地前進,不再回頭,也不屙尿了。

  「你和這條牛好像有點鬧宗派。」李月輝笑一笑說。他拂起田裡的渾水,洗淨腳上的泥巴,跨上田塍,穿好草鞋,就地坐下。面胡不懂宗派是什麼壞事,只顧說牛:

  「不要看這傢伙不會講話啊,心裡靈極了。看你把我替下來,要我歇氣,不叫它休息,它就調你的皮了。人畜一般同,這話一點也不假。」

  「你好像是牛肚子裡的蛔蟲。」李月輝說,接著變換了話題:「路上碰見你婆婆,說是回娘屋裡去。去幹什麼?」

  「她娘老子病了。看樣子,怕會仰天,來報信的人說是出了死相了。嘶,嘶,你只管不動,有好處得的!」亭面胡威脅那牛。

  「要你岳母有一些長短,你要去啵?」李月輝擔心耖田人手少,怕面胡一走,常青社的田越發不容易翻完。

  「要去的。」亭面胡回答。

  「這號好天色,謝慶元應該來嘛。」李月輝措憂功夫,對於謝慶元的不盡力,不覺含有責備的意思。

  「說是踝拐痛,下不得水,挖土去了。」亭面胡替他解釋。

  「他到那裡點一下卯就走了,如今不曉得到哪裡去了。」

  面胡趕著牛,耖到水田那面了,兩人談話一時中斷。李月輝看著面胡耖轉來的田裡的墨黑的土塊,想著謝慶元的事。等到面胡耖過這邊來,他笑著又說:

  「老亭哥,我有件事要問問你。」

  「什麼事呀?」面胡邊耖邊問。

  「你是現貧農,我曉得你是愛護黨的,對黨不會講不實在的話。」

  「那是當然囉,娘親老子親都不如黨親,沒有黨,就沒有我盛佑亭的今天。你是曉得的,我先前是個傍壁無土、掃地無灰的人,要不是共產黨來了,我這幾根窮骨頭早埋黃土了,還有錢送崽讀書呀,做夢也想不到。」

  聽了他這一篇有點囉嗦、但很懇切的言語,李支書滿心歡喜,連連點頭說: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我要問的是,」這時候,面胡趕著牛,耖過他身邊的田土,要走遠了,李月輝不願意中斷談話,連忙起身,在田塍上傍著他,邊走邊說:「你看謝慶元這人究竟怎麼樣?」

  「你問他哪一方面?」

  「他的為人,配不配當副社長?」

  「配,哪一個講他不配?」面胡反問。

  「有人講了他很多的話。」

  「誰人背後無人說?莫信他們的。一個水牛一樣的傢伙,田裡功夫門門都來得,又是現貧農,只是背一身的賬,支書你莫非也嫌貧愛富?」

  「這話從哪裡說起?」李月輝收了笑容,停了一會,又低聲道:「人家講得有根有葉的,說他到龔子元那裡吃過瘟豬子肉,還不止一回。」

  聽了這話,亭面胡臉上有點發燒,但隨即替謝慶元辯護,也捎帶給自己寬解:

  「吃肉也算壞事嗎?」他刪去了「瘟豬子」字眼,因為他自己也去吃過一回,「和尚也有偷偷吃肉的呀。」

  「這樣看來,你是真正擁護他的了。」李月輝說,「不陪你打講了,我要去看看先晉鬍子。」

  到了陳先晉家裡,陳媽迎接他到堂屋裡,篩茶、點火、裝煙,忙得兩腳不停點。看到李支書急於要見她老公,連忙又把他引進臥房。

  「不熨帖呀?有些何的?」李月輝問。

  「支書來了,請坐。」陳先晉攀開帳子,抬起身來。

  「你只管困著,不要起來。」李月輝走上踏板,伸手去把他按住,隨即摸摸他的紮個袱子的額頭,然後退下來,坐在朱漆春凳上。「是幾時起的?」

  「今天早晨,」陳媽代答,「他這體子是個假體子,不如面胡爹爹經得事。」陳媽感到自己跟亭面胡是親家了,就客氣一點,尊一聲「爹爹」①。

  ① 爹爹:diādiā,祖父,也有長者的意思。

  「請郎中沒有?」李月輝又關切地問。

  「吃了單方,沒有請郎中,」還是陳媽的代答,「李主席,」她照老樣,叫他主席,「你不曉得,如今郎中好難請。從前,先生都到家看病,如今呢,不論是輕病重病,一概改成了……叫做麼子?他們有個名目的,我記不起了。」

  「門診。」李月輝替她說出了。

  「正是的,門診,門診,磨得病人走路又冒風,藥沒到口,先添了病。」

  「而且醫院病床也成了問題。」李月輝也是贊成醫生多多出診的,附和她說。

  主客雙方閒談著。病人坐起來,靠在床柱上,開首只是間或插一兩句嘴,到後來,提起謝慶元,話才多幾句。

  「你問他的為人嗎?難說好,也不能說壞。」陳先晉斟字酌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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