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不行。你下回來吧。你要好多?」營業員問另一個戶子。

  謝慶元只得在鎮上熟人屋裡,借一套籮筐扁擔,到倉庫裡領了五斗米回家。歸了兩鬥賬,還剩三鬥,堂客非常地滿意,謝慶元瞞過肉鋪碰釘子的這一段,也裝作滿意。

  「常言說得好,有柴無米,設法不起,有米無柴,設法得來。家裡的事,不要你探了。」

  餐餐有米煮,謝慶元堂客高興極了。她大崽長庚日裡到溪裡撈魚,夜裡到四邊用針紮子紮了好多的泥鰍。於是,除開擦菜子,謝家的桌上時常擺出點小葷,謝慶元也很滿意了。幾天以來,他出工很早,收工也遲。長庚利用課餘的時間,看牧社裡一條大水牯。

  「這樣每年添加五百斤穀子的收入,他的學費不要你來操心了。」這是劉雨生原先替他盤算的。

  年年缺糧的謝慶元家裡,借著黨和社的周到的安排,直到接新,柴米油鹽都有了,連長庚的學費也不要措憂,謝慶元堂客心滿意足,謝慶元自己也只能說是如意了。

  但一想到秋絲瓜,他就要枯起眉毛。

  米賬清了,還吃了人家的臘肉;吃了茶,巴了牙,秧沒分成,害得秋絲瓜沒得法子想。想起這些,謝慶元有幾分內疚。秋絲瓜又不時派自己的堂客或是兒子來到謝家,請謝慶元過去談談。他沒有過去,但總覺得應該找人代他方圓一下子,他想起了秋絲瓜的妹妹張桂貞是自己堂客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就想利用這關係。有一天夜裡,他跟堂客商量道:

  「你為什麼不去找找貞滿姑娘?」

  「找她做麼子?」

  「你們起小一塊長大的,如今她男人不在。」

  「她男人不在,不正好嗎?」

  「你這個人不講道理。我的意思是我們受了她哥哥的人情,應該通過她填謝填謝。」

  「你看我脫得身嗎?」

  「你脫不得身,叫她來呀。」

  「你想見她嗎?」

  「你這個人蠻攀五經,不同你講了。」

  兩公婆的商討,到這裡為止。這件事情丟在腦後了。不料有一天,謝慶元牽著牛出工,在塅裡的路上,碰到張桂貞紮腳勒手,背把鋤頭,到田裡去。她曬得黑皮黑草,但臉塊還是一樣地秀氣,腰肢還是一樣地苗條。謝慶元笑著贊道:

  「貞滿姑娘這下真操出來了。」

  「哪裡?比起你們男人來,還差得遠。」張桂貞扭頭要走。謝慶元追著又問:

  「為什麼不到我們家裡來耍了?」

  「哪裡有空啊。」

  「這幾天回家沒有?」

  「你說哪個家?我自己的家,我天天回去。」張桂貞對他一笑。

  「我是說的你娘家。哪一天要是你回去,見了你哥哥,請代我說說,領了他的情,我老謝心裡是不會忘記的。」

  「你領了他的麼子情呀?」

  「你只照我的話說,他曉得的。」

  「你還在這裡呀,貞滿姑娘?」兩個人正在路邊上交談,話音不低也不高,謝慶元牽著的水牯,正在乘機吃路邊的青草,有個女人的聲音忽然從他們的背後發出,他們回頭一看,是龔子元堂客。當下這堂客又說:「副社長,是你呀?你們有事,只管談吧,不打你們的岔。」她趕緊從他們身邊擦起過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笑笑。

  這一件事,謝慶元沒放在心上,張桂貞也沒有介意。臘肉事件有時還使他操心。他怕秋絲瓜一時生氣,和盤托出,傳到他以為一定還不知情的李月輝的耳朵裡。雖說心裡有這個疙瘩,在功夫上,他是十分賣力的。

  除開田裡的功夫,他還要工作,常常地,累了一整天,到了夜裡,下村的排工和評工,又是他親自主持。群眾對他反映十分好;劉雨生聽了,替他歡喜,把情況反映給支書:「下村工作,老謝帶頭加強了。」

  「如何?我說他是有兩下子吧?」李月輝也不禁激賞。

  群眾的良好的反映,領導的獎掖的評語,謝慶元通通聽到了,喜得他腦殼搗大蒜一樣,扎扎實實,得意了幾天。

  有天夜裡,謝慶元家也不回,腳也不洗,穿起草鞋,系條滿是泥巴的爛圍裙,走到塅中央的田塍上,嘴上套個喇叭筒喚道:

  「喂,收了工,都不要走,到隊上排工評工,搞完再回去吃飯。」

  他的這個措施得到好多人擁護,陳先晉對他跟秋絲瓜勾搭,本來是有意見的,如今也點點頭說:

  「早評工,早困覺,明朝好早起。」

  人們來齊了。隊長的堂屋點起一盞小小的煤油罩子燈。隊長和隊會計都坐在桌邊,主持會議,謝慶元靠近他們。他們的對面,淡黃燈光裡,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斜靠在小竹椅子上,瓜子臉曬得發出油黑的光澤,額邊一綹頭髮編個小辮子,一起往後梳成一個巴巴頭,眉毛細而長,眉尖射入了兩鬢裡;大而又黑的眼睛非常活泛,最愛偷偷地看人;臉頰上的兩個小酒窩,笑時顯出,增加了嫵媚;上身是件花罩衣,下邊是條有些泥巴點子的毛藍布褲子;因為剛從田裡來,還赤著腳。這個女子就是張桂貞。她的旁邊是龔子元堂客,兩個人正在低聲耳語。

  評工開始了。謝慶元坐在張桂貞的正對面,又是熟人,不免有時望望她,慣愛看人的張桂貞也自然而然,眼光常常投向桌子邊,龔子元堂客看在眼裡。她想起了塅裡碰見兩人談話的情景。龔子元堂客年輕時節一定也很標緻吧?如今四十開外,膚色焦黃了,眼下的眼泡鬆弛了,但是人老心不老,她還愛穿俏色的衣裳,喜跟男人們笑鬧。還有一宗,是她特具,別人少見的脾氣,最好打聽、觀察、傳播和挑動男女間的不正當的風流事。找到了謝慶元和張桂貞的這個主題,她自然是不肯輕輕放過了。她坐在張桂貞前頭一點點,稍微側向她,這樣,既能毫不費力地看見謝慶元的一舉一動,又好觀察張桂貞的眼色。

  「瞅,人家又在望你了。」龔子元堂客用左手的肘彎觸一觸貞滿姑娘,低低地說。張桂貞抬起頭來,自己的眼睛果然跟謝慶元的相逢了,不覺臉一紅,把頭低下。自從嫁了符賤庚,又經過一個時期的勞動鍛煉,張桂貞的思想變化了,一向都十分莊重。可是,年輕標緻的婦女,除非大方潑辣、純潔灑脫,像盛淑君一樣的姑娘,在人的面前總是不免有一些忸怩,帶一點靦腆的。何況謝慶元又真在看她。謝慶元伉儷情深。他的多看張桂貞幾眼,有時還跟她說笑,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使他動心了。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她哥哥的那塊臘肉的事情,要請她方圓幾句,息事寧人。龔子元堂客卻存心來推波助瀾,把事件引向別的一方面。只要有機會,她就要巧施點染,把張桂貞引得不大自然了。謝慶元還是困在鼓肚裡。

  「評張桂貞好啵?」評完了三個人的工分以後,龔子元堂客笑著看看謝慶元。

  「好呀。」謝慶元表示歡迎,而且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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