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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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反目 謝慶元正在耙田,藤索繃斷了,讓牛站在田裡,拜託亭面胡照看,自己回家拿新索;上到階磯上,看見堂客俯身在腳盆邊上洗衣服,抬頭望一下,又順下眼睛,臉上顏色不對頭。 「你何式的?哪裡不熨帖?」謝慶元找好藤索,吧著煙袋,蹲到腳盆近邊問。 「你莫問我,哪個叫你假仁假義的?」桂滿姑娘忿怒又加上傷心,眼淚一噴。 「到底是哪個惹發你了?」謝慶元越發不放心。 「你管我死活,我死了,你正巴不得。」堂客擰乾最後一件衣,提著提桶,起身去曬衣。謝慶元跟著,笑笑說道: 「你這是哪裡來的風?」 「問你自己吧,排天半夜三更才落屋,到底到哪裡去了?」桂滿姑娘一邊曬衣服,一邊問罪。 「評工去了。」 「評你娘的框殼子工!」桂滿姑娘醋意大作,沒得好氣。 「工是天天要評的,拖得久了,搞不清楚,人家有意見。」謝慶元摸不著風向,還是心平氣和、耐心耐煩地解釋,忘記牛站在田裡,正在不耐煩地等著他。桂滿姑娘曬完衣,轉身進屋,曉得男人跟在她後面,才跨進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了。緊跟在後的她的男人,腳差一點被門板夾住。睡在房裡搖窠裡的孩子被這砰的一聲驚醒了,號啕大哭。桂滿姑娘臉含怒氣,還是習慣地去搖搖窠,沒有關後門,謝慶元就從那裡進來了。堂客扭轉腦殼,不願理他。「總得講一個明白,到底是為麼子事嘛?」謝慶元的話音接近於軟款的祈求。 「哼,評工,你們哄鬼,你們兩個人的鬼把戲,只當人家不曉得?」桂滿姑娘一邊搖搖窠,一邊這樣說,眼睛還是不看謝慶元,望著窗外。 「你說的是麼子話啊?叫人越聽越摸不著頭腦。」謝慶元放下手裡的藤索,坐在床邊墩椅上。解下腰圍裙,擦擦臉上的泥點子。 「你當然不懂我的話囉,你耳朵裡裝滿別人的悄悄話,我的話你還聽得進?」 「你越講越玄,我聽了哪一個的悄悄話?」 「問你自己,你們早早晚晚,在山肚裡講些麼子?」 「什麼?」 「在山肚裡,跟那個人。」 「跟哪個人?我幾時到山裡去了?這些天,我排天跟亭面胡和陳先晉一直在趕田裡功夫。秧擺風了,要加工,不加工,秧要等田了,我哪有功夫到山裡去?」 謝慶元堂客沒有做聲。孩子還是哭個不住停,她搖動搖窠。 「不曉得又是聽了哪個的小話了,耳朵是棉花做的。告訴你吧,你這樣做,人家會說你是拖後腿。」 「我幾時拖你後腿了?莫拿大帽子壓人。」剛一解放,桂滿姑娘當過積極分子,生了孩子,才退坡的。她學會了「大帽子」等等幹部常講的術語。謝慶元正要回復,窗外有人講話了。 「老謝,牛站在田裡,不耐煩了,奔跑起來,耙都差點拖壞了,我給你牽得來了。」謝慶元聽出是面胡的聲音,連忙迎出去。 「佑亭哥,你來得正好,我們裡頭的要查我的賬,問我一早一晚到哪裡去了?你來幫我作個證明吧。」 「清官難斷家務事,不過,我們解放了的人,比清官還明,」亭面胡走進老謝的房間,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了下來,接了老謝遞過的煙袋,他忘記了自己的牛也站在田裡等他,「你們從頭講講吧,為麼子事吵架子?」 「屁事也沒有。不曉得聽了哪個的話,說我一早一晚,幹麼子壞事去了。」 「那是沒有的,桂滿姑娘,」亭面胡移開吧著的煙袋,「他一早一晚,同我一樣,在跟牛屁股。」 「是吧,講你不信。」謝慶元笑了。 「那他為麼子多給人家工分呢?」桂滿姑娘戳穿來問了。 「多給哪個工分了?」 「問他自己。」 「我曉得了,她是說我多給貞滿姑娘了,不曉得是聽了哪個扡擔①的挑撥。」 ① 挑柴的扡擔兩頭尖,人們把兩邊挑撥的人叫做扡擔。胡案:扡應為釺,尖頭一般包鐵。 「貞滿姑娘?他不會多給,那天九分,是先晉鬍子那個滿妹子說的。你不要小裡小氣,你們謝慶元是個規矩人,貞滿姑娘也變規矩了,不要亂吃醋。」亭面胡又勸了些話,他越講得多,桂滿姑娘的疑心就越重。抽了三壺煙,亭面胡才記起來,他的牛在田裡等他,只得起身。 「我也去,我們今天一定要耙完那個大丘。」謝慶元跟著站起。 「你先莫走,再停一會,」亭面胡勸他,接著,他把自己濺了一些泥點子的鬍子嘴巴挨到謝慶元耳邊,壓低聲音,機密地說:「賠個小心,就會好轉,女人家我都懂的。」 因為聲音壓得並不十分低,桂滿姑娘又坐在貼近,亭面胡的話,她都聽到了,心裡只想笑,又竭力忍住。 聽了面胡的忠告,謝慶元慢走一步,又挨攏一些。還沒開口,堂客就說: 「你莫理我,滾開,我看不得你那一副假模假樣。你喜歡野的,去你的吧。」 「這是哪裡來的話?」 「你真以為賠個小心,就散得工嗎?」 「你總不能平白無故冤枉人家嘛,冤枉我倒不要緊,人家清清白白,正在求進步,天天出工。」 聽見謝慶元吹噓她的從前的朋友,現在假想的情敵,桂滿姑娘的醋浪又起了。 「好清白啊,太清白了。」她說著,又搖著搖窠。「要都像她一樣地脫灑,沒有給孩子纏住,哪一個都曉得出工。」她被自己的言語,感動得哭了。 亭面胡的主意不靈驗,越賠小心,對方越吵。謝慶元只得拿起新藤索,趕著面胡送回的水牯,重複去耙田。 「看你躲到哪裡去?是角色,一世莫回來!」桂滿姑娘看見謝慶元撒手躲開她,心裡更冒火。她跳起身來,跑到揭開窗子的護窗跟前,看見謝慶元正趕起牛走,就大聲地說,「依得我的火性,恨不得放一把火,把這個框殼子社,把你們連人帶牛,通通燒一個精光,才出得我這一口惡氣。」 「莫作口孽啊,你這個人,不知輕重。」謝慶元回頭講了這幾句,就趕著水牯飛快地走了。 桂滿姑娘哄孩子睡了,自己坐在階磯上一張竹涼床子上,生氣和傷心。她拿起針線,又放下了,無情無緒,不想動彈,一直到天快黑下來,她的患了夜盲症的二崽摸著回來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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