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周立波 > 山鄉巨變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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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認輸 王菊生的堂客和孩子都累病了,請不到人,眼看著到手的穀子在田裡生芽,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子一樣,日裡忙不贏,夜裡睡不著。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沒有法子想。先前的打算,全都落了空。本來,他以為今年還有單幹,還能請到人;至少,兄弟和舅子會來幫助他。不料,別的單幹都忙不贏,舅子也一樣;兄弟入了社,不能來幫忙,家裡人也一個個病倒,剩下他一個人來唱獨角戲。 「老菊,你怎麼搞的,穀子都長鬍子了?」謝慶元帶笑問他,「今年的穀子真好呀,十粒五雙,沒有凹殼殼,你怎麼捨得泡在水裡啊?」 菊咬筋氣得額頭上直冒青筋,但只不做聲。 「把你欄裡那一隻豬宰了,我們來幫你一手,好不好?」謝慶元不懷好意,打他豬的主意了。 「多謝你,我不要人幫。」菊咬的嘴巴還是很硬。 「勸你不要捨不得豬吧,多收了穀,可以多喂豬。」 「豬瘟死了,也不給你吃。」菊咬筋心裡暗罵,嘴上沒有說。 支部總結雙搶工作時,捎帶研究了單幹戶子的困難。劉雨生主張援助他們,謝慶元反對: 「那個嗇家子,錢長到肉裡去了,幫助他做麼子呢?」 「老謝呀,你聽我說,我們不是幫他,是幫未來的社員,幫社會主義。」劉雨生說,他看中了王菊生的勞動力,預料他將來一定是社裡得用的人。 「我們好心要幫忙,他不領情,你奈何得他?」謝慶元說。 「一大片穀子漚在田裡,長起好長的白鬍子了,他還不心急?」 「你們要幫他,我也不反對,你先去講好。」謝慶元說。 支部做出了決定,全力幫助單幹們。劉雨生當天就去找菊咬。 「我說老王哪,你這穀子,」劉雨生走到菊咬正在扮禾的田邊,隨便扯一根青草放在口裡嚼,這樣地說,「長芽子了。」 「有什麼辦法呀?」菊咬筋微露對抗的情緒,「人力都叫你們卡住了。」 「我們來幫你一天,好不好?」 「不敢啟動。」 「老王,季節不等人,早稻早收一天,冬粘早插一天,你就會得到不少的好處。一到立了秋,你這些田要收兩季就為難了,冬粘不過秋,過秋九不收,你不曉得嗎?」 王菊生沒有做聲。 「老王,支書為你好,特意叫我來問問。你如果同意,明天全社男女一齊來,幾天就把你的穀收完,秧也插完。」 菊咬筋枯起眉毛,還是不做聲。劉雨生猜到了他的心事,笑一笑說: 「你放心,我們不吃你的飯,連水也不喝你的,我們農業社說幫忙就幫忙到底。」 聽了這話,菊咬筋自然歡喜,但不露口風,反而還說: 「我看不必吧,我一個人慢慢來,總能收完插完的。」 這樣的話,要是換到別的人聽了,就一定掉頭走開,不管他的閒事了,但劉雨生最有耐心,而且,他自動走來幫菊咬,是有目的的。他是為了將來發展他入社,自己有說話的餘地。菊咬筋看穿了這點,但也情願,因為他想清了,對方的這個用意,對他並沒有壞處。看形勢,單幹的局面不能維持長久了。他也有心交結社裡人,尤其是幹部;何況劉雨生的提議,還有現實利益呢。穀收回了,有什麼壞處? 「你一定要自己一手來,我們不相強。」劉雨生看見菊咬還是不做聲,就撒開手,動身要走。 「你們定局要費心,請都請不到。」菊咬筋連忙拉住,他知道再一鬆口,劉雨生真的會走了,「社裡的人打算幾時來?」 「春爭日,夏爭時,今天就來吧。」劉雨生說,「扮桶籮筐我們都自己帶來。」 「我去吩咐她們燒茶水。」 「那也不用。」 「哪裡,茶都不吃,還對得起人?」 當天下午和第二天整日,常青社派來六張桶,一色的後生子,由謝慶元帶領,一下把王菊生剩下的田裡的穀子全部收打完畢了。王菊生自己騰出手去翻板田。到第三天,劉雨生又動員了陳先晉和亭面胡,幫他用牛,還叫盛淑君率領全社婦女幫他拖草和插田。一切功夫,三天全都完成了。幫忙的人只喝了幾桶涼茶。王菊生這回深深感動了,也真正地認識了集體的力量。 「真是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他堂客也說。 兩公婆都對農業社發生了好感。由於事實的教訓,王菊生的思想裡有些變化了。他想入社,又還有顧慮。碰巧他舅子來了,也勸他不要單幹: 「入了算了吧,你少吃鹹魚少口幹。」 「我還想看一兩年再說。」王菊生嘴裡這樣說。 「那你要為難,人請不到,我們又不能幫你,連大糞石灰,也搞不到手,只好作齋公田了。」 這後一段話,和菊咬眼前的思路是合拍的。他早曉得街上組織了肥料公司,大糞統一收購和分配,私人買不到分毫。他沒有做聲。 「入了,你也不會吃虧,你有兩三個人出工,這點穀子還怕做不回?將來社越辦越好,豬喂得多,會常打牙祭。」 「將來還是紙上畫的餅,看得吃不得。我這個人是只看眼前的。」王菊生說。 「眼前你入了,也不吃虧呀,這一回不是社裡來幫助,你的穀子過了秋也收不回來。」 「這是實話。」菊咬堂客在旁邊插了一句。 「你曉得麼子?」菊咬喝住堂客,因為舅子在,他沒有罵她。 菊咬嘴上還是說要單幹兩年,但心已傾向於社了。舅子走後,他琢磨了半天,又想一通宵,到天亮,才得出這個勉勉強強的結論: 「算了,進去碰碰運氣吧。」 他爬起床來,洗罷臉,吃完早飯,系上一條新圍巾,拍拍肩上的灰塵,去找劉雨生。腳才跨出門,又縮了回來。他想自己是後入社的,怕人講閒話,一定要跟上頭的搞好。他想定主意,就走進廚房,從那吊在灶口上頭熏魚肉的墨黑的六角籃子裡,揀出一對豬腰子和一條豬舌子。這副腰舌是他繼母熏好,準備送給女兒的。菊咬筋想:「與其給她們吃了,勞煩都得不到一聲,還不如做個人情,送給社長。」 王菊生用幹荷葉把腰舌包好,夾在腋下,出門往劉雨生家走去。到了那裡,看見門上一把鎖。 「社長往哪裡去了?」他問正在曬衣的劉家鄰舍的女人。 「不曉得。」那婦女說,「他落屋的日子少,怕莫在社裡,你到那裡找找看。」 王菊生跑到社管會的辦公室兼會計室,看見了社長。他正在跟盛學文一起合計預分賬。 「老王你來了,坐,」劉雨生從算盤上抬起頭來,滿臉春風歡迎他,「有麼子事嗎?入社的事打定了主意沒有?」 「沒有要緊事,不過是來看一看你。」菊咬坐在牆邊一條長凳上這樣子說,對入社的事,暫不提起。 聽說沒有要緊事,也不談入社,劉雨生低頭看賬。盛學文把算盤子撥得的的答答響。 「社長,耽擱你一下,請你出來,我有一句話跟你講。」王菊生停了一會,終於又說,自己走到房外去。 「有事說吧。」劉雨生跟他走出來,猜想他是談入社的事。 「沒有要緊事。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王菊生雙手把荷葉包子恭恭敬敬伸到劉雨生手面前,「一副腰舌,送給你咽酒。」 「這是哪裡的話?」劉雨生感到意外,連忙推脫,「說都不敢當。」 「你辛苦了,這不過是我的一點小意思。我跟婆婆常常念起你,她也說:『你看我們劉社長,兩腳奔奔走,全為大家好,你也該去看看他才是,人家幫我們雙搶,好辛苦啊。』我就來了,你收了這吧,瓜子不大是人心,這不過是我們的一丁點兒敬意。」 「你怎麼同我客氣起來了?這要不得。」劉雨生說,隨即把荷葉包子還給王菊生。 「社長你就收了吧,」盛學文走出來說,「難得他有這一番敬意。」 「你說的什麼,你這個青年團員?共產黨員大公無私,替人辦事,連一杯水也不應該吃人家的。腰舌請拿回去吧,老王,你辛辛苦苦,喂一隻豬,理應留著自己吃。」 「社長,你這不是看人不起嗎?」 「哪裡?雙搶是大家出力幫你的,你要慰勞,也慰勞不起。不說這個了,我們坐下談談別的事情吧。」 王菊生只得把荷葉包收了。他和劉雨生坐在堂屋裡抽煙,有一陣子,沒有說話。王菊生生就這一個脾氣,對人有要求,決不先開口,如今他要入社,也是一樣,希望劉雨生提頭。劉雨生自然曉得他的這意思。但他厚道,又急於得出個究竟,就先提起了: 「老王,還是入了社,我們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好一些。」 「我還想看年把子著。」菊咬筋嘴裡這樣說。 「你要曉得以後勞力會更緊,單幹困難會更多,好好打清算盤吧。」 菊咬心想,對方已經開口了,不如就水灣船,入了算了。就抬起眼睛說: 「只怕社裡嫌我的田瘦了。」 「你這分明是客氣話了,你的田還有瘦的。」 「只怕我後入,有人講閒話。」 「你放心吧,不會有人講話的,況且你一來,把社裡的田連成一片了,哪個不歡迎?」 聽到這話,菊咬筋又把架子拿起一點了: 「我看我還是單獨搞幾年再說。」 「聽你。」劉雨生簡潔地回復,準備走開。 「社長你看,單幹還能搞幾年?」菊咬又把他拉住。 「你想作幾年,就是幾年,那都由你,沒有人限制。好吧,我還有事。」 「我是問你,」聽見劉雨生又松了口,不急於勸他入社,菊咬筋心裡倒急了,劉雨生動身走開,他也跟在他後面,一邊這樣問:「政府對單幹不會兩般三樣吧?」 「不會。不過,打開窗子講亮話,在肥料方面,石灰方面,農藥和新的農具方面,政府自然是先盡社裡,這是國家的制度。單幹的路徑會越走越窄。你是一個明白人,不會看不清。」 「那我就入吧。」聽了劉雨生的這番話,菊咬筋也想透了,就恭敬地問道:「要不要寫一個申請?」 「不必,」劉雨生笑容滿面,「我替你講一聲就是。」 「腰舌你還是收下。」王菊生又提起禮物,依他的想法,自己既然要入社,又是後來人,一定要找個靠山才好。 「這是高低不要的,多謝你。」劉雨生講完這話,進辦公室去了。屋裡面,算盤子又敲響起來。 「牛要牽來吧?」王菊生跟進辦公室認真地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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