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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文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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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庫普林(Kuprin)的小說《坑》(Yama),是寫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學;中國的《九尾龜》卻是非人的文學。這區別就只在著作的態度不同。一個嚴肅,一個遊戲。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於非人的生活,懷著悲哀或憤怒;一個安於非人的生活,所以對於非人的生活,感著滿足,又多帶些玩弄與挑撥的形跡。簡明說一句,人的文學與非人的文學的區別,便在著作的態度,是以人的生活為是呢,非人的生活為是呢這一點上。材料方法,別無關係。即如提倡女人殉葬——即殉節——的文章,表面上豈不說是「維持風教」;但強迫人自殺,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學。 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現在我們單從純文學上舉例如: (一)色情狂的淫書類 (二)迷信的鬼神書類《封神傳》《西遊記》等 (三)神仙書類《綠野仙蹤》等 (四)妖怪書類《聊齋志異》《子不語》等 (五)奴隸書類,甲種主題是皇帝狀元宰相 乙種主題是神聖的父與夫 (六)強盜書類《水滸》《七俠五義》《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書類《三笑姻緣》等 (八)下等諧謔書類《笑林廣記》等 (九)黑幕類 (十)以上各種思想和合結晶的舊戲 這幾類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統應該排斥。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極有價值。在文藝批評上,也有幾種可以容許。但在主義上,一切都該排斥。倘若懂得道理,識力已定的人,自然不妨去看。如能研究批評,便於世間更為有益,我們也極歡迎。 人的文學,當以人的道德為本,這道德問題方面很廣,一時不能細說。現在只就文學關係上,略舉幾項。譬如兩性的愛,我們對於這事,有兩個主張。(一)是男女兩本位的平等,(二)是戀愛的結婚。世間著作,有發揮這意思的,便是絕好的人的文學。如諾威伊孛然(Ibsen)的戲劇《娜拉》(Et Dukkehjem)《海女》(Fruen fra Havet),俄國托爾斯泰(Tolstoj)的小說Anna Karenina,英國哈兌(Hardy)的小說《台斯》(Tess)等就是。 戀愛起原,據芬闌學者威思德馬克(Westermarck)說,由於「人的對於與我快樂者的愛好」。卻又如奧國盧闓(Lucke)說,因多年心的進化,漸變了高上的感情。所以真實的愛與兩性的生活,也須有靈肉二重的一致。但因為現世社會境勢所迫,以致偏於一面的,不免極多。這便鬚根據人道主義的思想,加以記錄研究。卻又不可將這樣生活,當作幸福或神聖,讚美提倡。中國的色情狂的淫書,不必說了。舊基督教的禁欲主義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認他為是。又如俄國陀思妥也夫斯奇(Dostojevskij)是偉大的人道主義的作家。但他在一部小說中,說一男人愛一女子,後來女子愛了別人,他卻竭力斡旋,使他們能夠配合。陀思妥也夫斯奇自己,雖然言行竟是一致,但我們總不能承認這種種行為,是在人情以內,人力以內,所以不願提倡。又如印度詩人泰戈爾(Tagore)做的小說,時時頌揚東方思想。 有一篇記一寡婦的生活,描寫他的「心的撒提(Suttee)」撒提是印度古語指寡婦與他丈夫的屍體一同焚化的習俗,又一篇說一男人棄了他的妻子,在英國別娶,他的妻子,還典賣了金珠寶玉,永遠的接濟他。一個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別擇,與人結了愛,遇著生死的別離,發生自己犧牲的行為,這原是可以稱道的事。但須全然出於自由意志,與被專制的因襲禮法逼成的動作,不能並為一談。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間都知道是一種非人道的習俗,近來已被英國禁止。至於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種變相。一是死刑,一是終身監禁。照中國說,一是殉節,一是守節,原來撒提這字,據說在梵文,便正是節婦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幾千年,便養成了這一種畸形的貞順之德。講東方化的,以為是國粹,其實只是不自然的制度習慣的惡果。譬如中國人磕頭慣了,見了人便無端的要請安拱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這能說是他的謙和美德麼?我們見了這種畸形的所謂道德,正如見了塞在罎子裡養大的,身子像蘿蔔形狀的人,只感著恐怖嫌惡悲哀憤怒種種感情,決不該將他提倡,拿他賞贊。 其次如親子的愛。古人說,父母子女的愛情,是「本於天性」,這話說得最好。因他本來是天性的愛,所以用不著那些人為的束縛,妨害他的生長。假如有人說,父母生子,全由私欲,世間或要說他不道。今將他改作由於天性,便極適當。照生物現象看來,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續,與哺乳的努力,這是動物無不如此。到了人類,對於戀愛的融合,自我的延長,更有意識,所以親子的關係,尤為深厚。近時識者所說兒童的權利,與父母的義務,便即據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並非時新的東西。至於世間無知的父母,將子女當作所有品,牛馬一般養育,以為養大以後,可以隨便吃他騎他,那便是退化的謬誤思想。 英國教育家戈思德(Gorst)稱他們為「猿類之不肖子」,正不為過。日本津田左右吉著《文學上國民思想的研究》卷一說,「不以親子的愛情為本的孝行觀念,又與祖先為子孫而生存的生物學的普遍事實,人為將來而努力的人間社會的實際狀態,俱相違反,卻認作子孫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顯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祖先為子孫而生存,所以父母理應愛重子女,子女也就應該愛敬父母。這是自然的事實,也便是天性。 文學上說這親子的愛的,希臘訶美羅斯(Homeros)史詩《伊理亞斯》(Ilias)與歐裡畢兌斯(Euripides)悲劇《德羅夜兌斯》(Trōades)中,說赫克多爾(Hektor)夫婦與兒子的死別兩節,在古文學中,最為美妙。近來諾威伊孛然的《群鬼》(Gengangere),德國士兌曼(Sudermann)的戲劇《故鄉》(Heimat),俄國都介涅夫(Turgenjev)的小說《父子》(Ottsy i djeti)等,都很可以供我們的研究。至於郭巨埋兒,丁蘭刻木那一類殘忍迷信的行為,當然不應再行讚揚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術與食人風俗的遺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他溷入文學裡,更不消說了。 照上文所說,我們應該提倡與排斥的文學,大致可以明白了。但關於古今中外這一件事上,還須追加一句說明,才可免了誤會。我們對於主義相反的文學,並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論,單依自己的成見,將古今人物排頭罵倒。我們立論,應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又將批評與主張,分作兩事。批評古人的著作,便認定他們的時代,給他一個正直的評價,相應的位置。至於宣傳我們的主張,也認定我們的時代,不能與相反的意見通融讓步,唯有排斥的一條方法。譬如原始時代,本來只有原始思想,行魔術食人肉,原是分所當然。所以關於這宗風俗的歌謠故事,我們還要拿來研究,增點見識。但如近代社會中,竟還有想實行魔術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將他捉住,送進精神病院去了。 其次,對於中外這個問題,我們也只須抱定時代這一個觀念,不必再劃出什麼別的界限。地理上歷史上,原有種種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氣流通也快了,人類可望逐漸接近,同一時代的人,便可相並存在。單位是個我,總數是個人。不必自以為與眾不同,道德第一,劃出許多畛域。因為人總與人類相關,彼此一樣,所以張三李四受苦,與彼得約翰受苦,要說與我無關,便一樣無關;說與我相關,也一樣相關。仔細說,便只為我與張三李四或彼得約翰雖姓名不同,籍貫不同,但同是人類之一,同具感覺性情。他以為苦的,在我也必以為苦。這苦會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為人類的運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顧慮我的運命,便同時須顧慮人類共同的運命。所以我們只能說時代,不能分中外。我們偶有創作,自然偏於見聞較確的中國一方面,其餘大多數都還須紹介譯述外國的著作,擴大讀者的精神,眼裡看見了世界的人類,養成人的道德,實現人的生活。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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