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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李江國又唱起歌子來了。寧金山分明覺得:李江國那樂和的情緒,像電流一樣傳到他心裡了。寧金山憑多年的當兵經驗,看出了:國民黨隊伍瞎撲亂闖的蠢勁,是夠瞧的。他思量:「人民解放戰爭,是一定會勝利的。再說,我也是四尺五的漢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他覺得又有心勁了,可是,猛然像有一隻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心又緊縮了。李江國唱:「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他唱得那樣高興,那樣不費力,不錯,他寧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馬河戰鬥打罷,才相信人民解放軍打仗的能巧。可是他也是在這幾次戰鬥打罷,心裡越發的著慌、煩躁、害怕。「對啦,這多時,敵人是消滅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戰鬥不是剛打掃罷戰場,又奉命轉移呢!天老爺!運動戰,運動戰,差點把我腿把子運動斷!」這一個多月的戰鬥生活中,讓寧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沒日沒夜的跟敵人在山頭上打轉轉。敵人在這個山頭上,我軍在那個山頭上。有多少回我軍黑夜中行軍,和敵人攪在一起,就用手榴彈、刺刀、槍托拚起來;饑一頓飽一頓,翻山過嶺,打仗,摸黑夜,急行軍,淋雨,疲勞,熱,冷,血,汗,火……。

  甯金山願意走李江國他們走的那條路,但是像有什麼東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進一步。儘管,這一步看來並不算遠。

  換了哨,李江國跟寧金山朝半山坡他們連隊駐的莊子走去。

  李江國指著一個挑擔子的人說:「瞧,那是誰?」不等寧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說:「我敢打賭,一定是馬長勝。

  你猜,我為啥老遠把能認出他?他的脖子負過傷,有點歪。」

  他就那陳輩老百年的事統拉起來了:馬長勝是在什麼地方脖子上負傷的,當時的情況怎樣,他表現的怎樣勇敢……

  「是,是,是。」甯金山有口無心地點頭應承。實在說,李江國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心躁:「說的話比水還淡,真不知趣!」

  李江國根本沒有注意寧金山的心情,還是照自己的意思一直把話說完:「馬長勝,自小就在煤窯上挖煤,一個工人成分的人呀!你看,他個子不高,脊背能擀面,臉面紅噴噴的,長得多虎勢!他那兩條胳膊呀,比椽還粗,拳頭有蒜缽子大。說起力氣,大得出奇,誰也敵不過他。過去跟日本鬼子拚刺刀,數他能行。」

  甯金山應付著說:「看得出,他脾氣執拗點,對人心地可實落。」

  李江國說:「對,對。不要看他說起話來,嘴頭子一噘,能把你推出三丈遠,像是跟誰有什麼過不去。實在呢,他倒是個好同志。不說虛,我打心裡喜歡他。」

  說話間,他倆走到馬長勝身邊了。馬長勝滿頭淌汗,他大約給老鄉挑過幾十擔糞了。

  李江國說:「馬長勝同志,我來慰勞你,你實在太辛苦!」

  馬長勝說:「勞動又不是看戲!」

  李江國給寧金山丟了一個眼色,說:「瞧瞧,我的祖宗!這不是活像誰欠了他二鬥租子?」

  第一連戰士們,住在幾孔老鄉過去放草的破窯洞裡。部隊說不定馬上就要出發,可是戰士們照他們的老習慣:把破窯洞打掃得很乾淨;子彈帶、手榴彈袋、掛包都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四棱四整的背包一個靠一個,一字排地擺在地上。有的戰士看書,有的寫信,有的談說戰鬥中的種種事情。

  王老虎噙著的小煙鍋,早就熄了。他坐在窯洞角落裡,似笑非笑,像是他知道世間許多秘密而有趣的事情。他不聲不吭,可是他用思量的神情,認真地聽同志們說話。他這神氣,讓人覺得,他是最能理解別人心情的,可是半句吹牛的話也瞞哄不過他。看來,他毫不顯眼,可是他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很有力地吸引人,不論誰看見他,就身不由自主地跟他親近了。靠窯門口,有四五個戰士圍住馬全有。馬全有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聲音激烈他講:「敵人現在打進來了,想退走是不由他了。敵人呀,越陷越深越倒楣!」

  李江國一腳踏進窯門,大聲喊:「報告!馬全有同志,你聲音低些,小心把窯洞震垮了!」

  寧金山進了窯洞,連子彈帶都沒解,就躺在草上。王老虎當是他身體不美氣,連忙過去照護他。他摸摸寧金山的頭,揣揣他的手,親切耐心地問長問短,活像一位老母親。

  「我拿我的腦袋打賭,馬全有立刻就要把蔣介石的鍋砸碎了。」李江國把槍跟子彈帶掛在木釘上,一陣旋風似的擠到馬全有跟前。

  馬全有沒有理睬李江國,繼續放大嗓門講:「敵人到處找我們主力決戰哩。真是活虧人!他們全軍輕裝,士兵背上乾糧,十來萬人分成幾路,每一路擺成橫直三四十裡的方陣,只走山路,不走平路,天天行軍,夜夜露營,每天磨蹭二三十裡路。他們像瞎子一樣,到處亂碰,到處撲空,到處挨揍,還鬧不清我們主力在哪裡。我們呢,不出手就不說,一出手就撈他一把。打了這幾仗,我也看透了:胡宗南滿腦袋漿糊。依我說,敵人要找我主力決戰,我們就和他決吧!不打贏他才有鬼!」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他立刻就要去把敵人生吞活剝。「決戰?」王老虎慢悠悠地在鞋幫上磕煙袋鍋。「小夥子!

  敵人打仗缺幾手,可要全部搞垮他,還得出好幾身汗!」

  大夥也不同意馬全有的看法:

  「彭總說啦,打了勝仗就更要謹慎小心,馬全有呢,倒要和敵人去決戰!」

  「他腦袋發熱啦!我們為什麼來一套運動戰,他都不懂!」

  「怪不得他呀!他沒有戰略頭腦呀!」李江國像做結論似地說。

  馬全有凶啦,立眉瞪眼,左臉腮的傷疤也紅了,喊道:

  「去,去!照你們這磨蹭勁,延安八輩子也收復不了!氣死人了!」

  李江國兩手攤開,說:「咱們跟馬全有討論問題,就得準備反衝鋒。這麼的,我給你們服務一趟。我多會兒都是吃苦在前,再疲勞也不說二話。」他揀起兩片石皮,把衣袖揎起,幹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跳過來,蹦過去,敲打著,表演著,唱道:

  大飯桶胡宗南,
  進攻陝北占延安。
  同志們一聽心裡煩,
  端起刺刀就要幹。
  指揮員說:
  沉住氣穩穩幹,
  叫我上山看一看。
  指揮員上了山,
  眼裡看心盤算,
  想在心裡笑在臉。
  指揮員發了言:
  大飯桶呀胡宗南,
  拉住他的鼻子叫他轉;
  拉他過上幾架山,
  拉他轉上幾個彎,
  三轉五不轉,
  胡宗南昏昏悠悠連東西南北也找不見。
  這時候指揮員下命令:
  同志們要勇敢,
  一聲號令齊向前;
  打破他的鍋,
  砸碎他的碗,
  讓胡宗南吃不成這反動飯。

  同志們都鼓掌,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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