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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黨中央要我們部隊集結在這一坨,就是要擺出決心過黃河的樣子給敵人看。我們要迎合敵人的心理,加強敵人的幻想,培養敵人的驕傲,使敵人發生錯覺而後戰勝敵人。」他慈祥地望著陳興允的眼睛。「一個指揮員,尤其是一個高級的指揮員,要養成戰役、戰略觀念和企圖心,不要因為局部利益而操之過急。要看到胡宗南的主力被我們吸引到這裡,成為一步死棋,這對全國戰局是大有用處的。」他看著自己慢慢移動的腳步,像是等待陳興允說話。

  陳興允想起了部隊這幾天夜裡不斷地行軍轉移,迅速秘密地,變換位置,封鎖消息,欺騙迷惑敵人等等。這一切慣常的作法,在目前也像有特別不同的重大意義。他明確地意識到彭總在謀慮一個什麼更大規模的戰鬥哩。這更大的戰鬥,還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戰略計畫的一部分。陳興允想在今天拂曉作戰的心情完全消失了。接著,他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過去每一次戰役前,彭總定要召集旅以上幹部來開會,討論作戰計畫。會議中,彭總指著地圖,提出好幾個作戰方案,說明每一個方案的優點和缺點,有利和不利的地方。他說話總是簡單、有力、準確的。說完以後,讓大家儘量發表意見。他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人們不注意的地方,聽取、思索大家的意見。他正直質樸篤誠謙遜的性格,使人覺得:他有一種不願被人注意、不願顯出自己的崇高願望。其實,這一仗怎樣打,他心裡早就有了底,但是他還是讓大家討論,爭辯。討論、爭辯中,哪個幹部發表了切實可行的意見時,彭總的眼光就落到了那個幹部身上。那眼光是那樣可敬可親。仿佛,那些有益的意見,彭總都毫不遺漏地吸收了,化為他的智慧了。

  哪個幹部提出與彭總的作戰計畫相反的意見時,彭總就精力特別專注地側耳靜聽。這神態仿佛表示出這樣的意思:「一個指揮員,要能聽下級幹部和戰士們的相反的意見。否則,你就拒絕了你的先生。」有時候彭總還說:「大家都以為自己經驗少,據我看,身經百戰的人經驗不能算少了。可是,在座的哪一位僅止身經百戰呢?」有時候他啟發大家:「講啊!同志們!一百條意見中,有一條意見可以用,那也是寶貴的。」

  有時,彭總也盯住某一個正在發言的幹部,說:「不會這樣簡單吧,要講具體一點!」在這樣的場合,彭總偶爾也有趣地插一兩句什麼話,接著會場中就是輕鬆的笑聲。

  彭總思索了一陣,把眼光從地圖上移到陳興允臉上,堅毅地說:「敵人來勢洶洶,初看起來蠻厲害,其實這恰恰表示了蔣介石統治機構沒有前途。他們是背著棺材來打仗的。他們倒楣起來,就會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的。」

  彭總具體而扼要地分析了敵我情況以後,最後把分析的各點加以總括。他說:「敵人的陰謀是顯然的:企圖在無定河與黃河之間的狹小地區『圍殲』我軍。」他指著地圖,又說,「你看!敵人三十六師天明以後,進入鎮川堡;一軍、二十九軍今日已進至綏德城。如果我們現在不打,南邊北上的敵人主力,一定分三路推進。」他講的,顯然是他和這西北野戰軍首腦機關的人,分析過很多確實可靠的材料,經過多次思考和反復討論得出的結論。可是,他還邊講邊衡量著每句話每個字的輕重和準確性。

  彭總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堅定而沉靜地說:「敵人如果很慎重的話,一路從綏德出發,順鹹榆公路,經過米脂到鎮川堡與三十六師會合,然後向東經過沙家店、烏龍堡向葭縣地區推進。」他的手指在無定河跟鹹榆公路以東挪了點,又說:

  「一路由綏德出發向東北經吉鎮店,向葭縣地區推進;另一路由綏德向東經過義合鎮,然後順黃河向北直撲葭縣;敵人以為這樣分路合擊,就可以在葭縣地區一舉殲滅我軍。可是,敵人分兵妄動,我們則集結隱蔽,瞅准機會殲滅其一路。你看,這樣打法好不好?」

  「彭總把敵人未來的作戰計畫,倒給具體地畫出來了!」陳興允微笑點頭,一股興奮的熱流流遍全身。他深刻地感覺到:

  「戰爭主動權」原來是這樣具體生動的東西。他想,哪怕在某些情況中,猛看起來你是站在絕路上,但是你能很快地恢復主動地位,能緊緊地抓住戰爭的主動權,那麼,勝利確定是你的。相反的,你站在被動地位,縱使你手中有百萬大軍,縱使世界非常廣大,那你也會被擊潰被消滅,在戰爭的決鬥中輸得乾乾淨淨。目前,彭總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個法寶。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莊嚴、剛毅的身軀,那鋒利深思的眼睛,大概在敵人看來是非常可怕的。因為他和他的戰友指揮著敵人:讓敵人按照我們指定的路線、時間,走到我們指定的地點,全軍覆沒;因為他率領著戰士們把敵人提在這裡,拉到那裡,直到把敵人拖得七死八活的時候,狠狠地猛撲過去,將敵人一網打盡;因為他按照黨中央的意圖,率領兩萬二千精兵,把幾十萬美國裝備起來的蔣匪軍,打得團團轉。

  陳興允望著牆上的地圖,他覺得彭總在那幅普通的自己每天與之打交道的軍用地圖上,也看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好多東西。他腦子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的頭腦中,該藏有多少戰勝敵人的智慧啊!他熟悉敵人,像熟悉他自己的十個手指一樣。這位嚴謹莊重的將軍,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部隊的脾氣呢?他又是怎樣巧妙地摸熟自己部隊和敵人的情況,而從中找出它們的規律呢?那嚴肅深沉的眼光,怎樣撥開事物千變萬化的現象而攫住它最單純的本質呢?……

  彭總銳敏地察覺到陳興允的思想活動了。他打量著這破舊的窯洞,說:「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就在這裡,我們前委的同志們,研究了怎麼才能打好這一仗。不僅研究了怎麼打才能打好,也研究了打不好了下一步怎麼辦?敵我雙方十幾萬軍隊集中在這狹小而貧瘠的地區,沒有糧食,多雨的季節又到了。搞得好,就能轉危為安;搞不好,就得把部隊拖過無定河,向西插去,說不定還得再過草地和沙漠。那當然就有一番更艱苦的周旋了。不過,算不了什麼噢!」他背著手,來回沉穩地走了幾步,又說:「陝甘寧邊區是個窮地方,但它是我們的鐵打江山。這裡的一百五十萬人民,就是一百五十萬戰鬥員,這個『兵力優勢』,敵人永遠趕不上。人民群眾寧願掉頭,也不給敵人洩漏我軍的任何情況。他們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革命事業。我們的部隊好,不僅覺悟高、作戰英勇,而且你在指揮上有漏洞,他們就主動積極地彌補了。這種力量是無法估量的。」他停住腳步,凝視著陳興允。「有這麼好的軍隊和群眾——陳興允同志——我們怕什麼?」

  接著,彭總又仔細而深有興致地問陳興允:跟隨賀龍同志長征中在紅二方面軍當師長和抗日戰爭中在一二〇師當團長時的種種情況,以及老婆、孩子是不是還在山西興縣住著……

  陳興允一面回答彭總的詢問,一面在興奮而激動地思索著……

  彭總再一次用商量口氣問:「你看剛才講的這樣打法好不好?」

  陳興允高興地回答:「很好!」可是又想:「彭總怎麼老是問我?……」彭總看破了陳興允的心事,說:「我們的主見,你可以推翻;全部推翻也好,大部推翻也好……」他望著他,像一位循循善誘的教師,又說:「個人,少數人,想到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常常是靠不住的。因此,指揮機關提出作戰方案,它就應當先設想各種理由來推翻它,然後請別人來推翻它……這樣反復辯證以後,所定出的作戰方案,就是比較正確、比較成熟的作戰方案。但是,實戰還要對它作最後的檢驗。」

  彭總走近電話機,把蠟燭遞給陳興允。他搖電話,要陳興允那個縱隊的司令員講話,可是野戰軍司令部和這個縱隊的電話,因路途遙遠還沒有架通。彭總又要管電話總機的人,給他接另外兩個縱隊的電話,然後他把電話耳機輕輕地放下。

  彭總挪過來一個檔箱子,坐下來,兩手放在有很大補綻的膝蓋上,望著腳上破爛而有泥巴的陝北老鄉做的布鞋子,邊思量邊說:「如果敵人像我們所判斷的:分三路向前推進,那就有大仗打。而且只要這一仗打得好,我們就可以扭轉陝北戰局,同全國各戰場一道進入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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