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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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小燕春天養蠶,在群蠶頭頂撒一把新鮮桑葉,很快從綠葉中咬穿圓孔,露出白頭,白頭上下低揚,削食桑葉,那種景象就象楊叔叔現在讀書的樣子。使他更感有趣的是蠶吞桑葉沙沙作聲,楊叔叔讀文件時嘴裡也嘖嘖作響。他這樣幻想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象第一次看到一個有趣味的陌生人。不知經過多長時間,驟然間他靈魂歸殼,臉騰紅了:「人家把腦袋埋在書本裡,你的心思飛到雲端裡,羞不羞?」他用筆桿點戳眉心,表示對自己的懲罰。這種動作,打擾了楊曉冬的安靜,他從書本上抬起頭來。 韓燕來乘勢問:「楊叔叔!提綱上寫著思想轉變過程,我感覺到自己沒有多少思想,也沒有什麼轉變……」 「這不合乎事實吧?想想看,從跟組織取上聯繫,心情上觀點上沒變化嗎?呵!你的眉心怎麼紅了一塊,是不是用腦過度啦,來,咱們到外面清涼清涼去。」 門外是漫山坡,時間早已吹過熄燈號,更深夜靜,沉寂無聲。天空,月亮率領著群星在廣闊的晴空裡各就各位。楊曉冬他們慢步走到山頂。面向西望,西面群山列隊,嶂疊巒層,連綿起伏,一眼看不到邊。山頭上積著白雪,白雪外面籠罩了一層霧沼沼的灰雲。煙雲流動著掠過山巔,在星月交映下看去,活象無數條露著雪白脊背的潛水游龍,它們時隱時顯地在煙青色的浪濤裡游泳。 東南面的山嶺,因靠近平原,地勢較為低矮。有些小的峰嶺好象站在他們的腳下,似乎跨過它們就可以踏到平原了。天空在這裡顏色更加清淡,月光更加潔淨,空氣流動的更加暢快。從那裡流來的空氣中夾雜著一股平原土壤的氣息和花草芬芳的味道。嗅到這股味道,兩人懷著眷戀鄉土的感情,不由地作起深呼吸來。山腳下面兩裡遠的河川裡,有一道已經化凍的冰河,月光下,浮光耀金的河水,還在輕輕流動。仔細靜聽,可以聽到流水漫過石沙的泠泠響聲。面臨著這樣的美景良宵,他們彼此都不說話,仿佛一經開口,便會驚擾了大自然的肅穆和寧靜。 乍從敵人盤據的地方出來,置身在安全又美麗的群山裡,楊曉冬一時感到自然無限美好,生存實在快樂。他坐在山頂,先看遠處,再看近處,最後乾脆閉了眼睛,什麼也不看,企圖使自己溶化在這幅壯麗而又廣闊的自然夜景裡。他給自己作了決定:要學老和尚在山頭打坐兩點鐘。可是坐了不到兩分鐘,他腦子裡閃出一個問題:解放區和敵佔區比起來,這裡是天堂,那邊是地獄。地獄的同胞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呵!你的青春正熾,鬥志方強,你有權利這樣消磨時間嗎?想到時間,憶從前聽說過的成語:「生命最寶貴,而時間更寶貴。」「是呵!生命是由時間計算的呀!還不抓緊時間學習黨的政策文獻去!」他一躍而起,立刻招呼同伴說:「快回去!」 同伴說:「這兒坐著很開心,咱們多休息休息。」 「休息誠然是件好事,可惜咱們沒有這份權利。」他領先朝回走,沿著下山小徑,走回客房,才要繼續看書,發現桌上有個便條。 曉冬:我已返部,如不十分疲倦,請來同榻,作徹夜談,出門南下,馬尾松旁邊,點煤油燈的屋子…… 五分鐘後,在發亮的窗戶紙上,露出兩個人影。起初是賓主對坐,一會兒改成並肩來回走動;移時,頭挨頭兩根紙煙接火;後來兩個影子帶著響聲一齊倒在床上。兩位老戰友的談話,跟他們的影子一樣,沒有什麼固定的形式。正談這個問題,為了一點小事,能扯到山南海北,經過很多插話才集中到一個問題上。又因為兩人經歷過共同的生活,談論什麼問題總是同過去作比較。比如,楊曉冬說著省城特務活動情形,肖峰就問:「比國民黨的花樣還多吧?說真的,國民黨特務們想的法子夠絕的啦;你記得嗎,我在北京的時候,特務象尾巴一樣,整天跟著,你躲出去,他不聲不響地打開你的房間,象塊腥油似的一連幾天蹲著等你,無恥極啦!」 楊曉冬同樣有插話,他說:「老肖哇!咱們在學生時代,認為那個土山公園還不錯吧!年前我去了一趟,登在東南角亭子上,四下一望,總感得太小啦!」對方緊說:「是不是柏樹林前的那個亭子,那上邊還有乾隆皇帝遊歷時親筆題的匾額哩。」談到護送袁主任他們過路,楊曉冬說:「那是我第一次出城,走的小西門。你曉得嗎,直對咱們母校,開了個小西門,從城門到學校圍牆那段路覺得可遠啦!」肖部長問清了小西門的方向位置,兩人對這段距離遠近發生了爭論。楊曉冬說:「還會錯?想當年我爬過,這次又親自經歷過。」肖部長說:「你兩次都是心情沉重的時候,沒準頭,我有確實把握。你還記得不?『九一八』以後,國民黨市黨部那夥穿藍大褂的委員們,指揮員警,在城牆高頭張掛『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標語。那時節,我們組織了一撥同學,站在校牆外面,拿磚瓦投他們,把城牆頂上一個藍大褂的腦袋砸了個大包。你想想,這段距離能有好遠?……」 就在這樣興致勃勃的對話裡,楊曉冬談完了他要談的問題。路上準備的那份彙報材料,安睡在衣兜裡,連動也沒動。 輪到肖部長發表意見了。他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他的朋友用同樣的姿勢坐在對面。因為是後半夜了,兩人中間搭了一條薄棉被。肖峰暢談國際國內形勢和黨的當前政策;談到軍區黨委對展開敵偽軍工作的決議。在闡述這些內容的時候,他很巧妙地把楊曉冬提出的問題,逐個給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時間太晚了,經過逐日累夜奔波勞累的楊曉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偶然歪倒床上,立刻發出鼾聲。肖峰的眼也發粘了,他想睡覺,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推了楊曉冬一把:「我考慮著還是把小高調出來,單留下老高同志。」他看到楊曉冬強睜開眼睛聽著,接著說:「是這樣,工作越進展,鬥爭越尖銳,我考慮那個年輕的後生,經不起大的風浪……另一方面,把他調出來,叫銀環掩護你,你們報上戶口搬到一塊去,這樣對工作對你們的生活都有好處,你要同意,組織上就出面提出這個問題……」 「老肖哇!調小高說調小高嘛,幹麼牽連別的呢?」楊曉冬不願為個人生活的事給領導找麻煩。現在領導同志提出這樣問題的時候,他有些著急了。 「你別急,向我說老實話,你對她有意沒意?」 「你是上級,說話要掌握原則,吭?」 「別給我扣大帽子,說說私生活就是不掌握原則嗎?別逃避,回答我的問題,——有意無意?」 楊曉冬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呢?銀環確實是個好姑娘,他從心裡喜歡她,但自己是她的直接領導,進入內線以來,對她幫助不大,工作上也沒搞出什麼成績,先貪這些私人事幹什麼。想到這裡,他說:「可以回答你,我對她無意,至少目前沒這種考慮。至於高自萍,我看他的思想作風,不適合留在內線,同意調他出來。」 肖部長說:「高自萍肯定要調,我告訴二處在省城其他關係中,物色個政治條件好的代替他,一俟去人與高參議接上頭,就叫他出來。至於給你介紹這個姑娘,也不是捕風捉影。她兩次來信提到你,從字裡行間,我感到她有點心思。你別不好意思,你這個人,在戀愛上是頑固派……」 「老肖!看你,淨開玩笑,把我的嗓子都急幹啦!」他翻身下床,從瓷壺裡倒了一杯涼開水,帶著響聲一口氣喝下去。再回床時,肖峰的呼吸早勻稱了。他想睡,躺下翻了幾個身,怎樣也睡不著,很多思緒擾亂著他。恍惚中,他又在公園河坡與母親會面了。母親要他回家過年,銀環也慫恿他去。他起初推辭,說路途上不安定,後來銀環答應跟他作伴回去,他見母親很歡喜,也就同意了。三個人商量著正要動身,忽然花園牆外有人嘿嘿發笑。抬頭一看,高自萍的腦袋從牆頭探出來。楊曉冬一急,睜開眼睛,哪裡有高自萍的腦袋,面對著的是那盞光度漸減的罩子燈。一陣心煩意亂,再也不能入睡,他輕輕下床,隨手撚燈,燈光小了,窗戶紙顯得亮悠悠的。他趴在玻璃窗前向外一看。呵!戶外星月收光,青山突兀,大地呈現看一片朦朧的青灰顏色。天就要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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