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


  還沒等蘆花抬腳,人群後面有條公鴨嗓子吼住她:「等等,傳大先生的話,你聽著!」

  鄉親們連忙閃出一條路,必恭必敬地讓高門樓的家丁過來。

  其實,也不過是高門樓一個看家護院的,但是在三王莊,哪怕是高門樓的一條狗,人們也得給它讓路,萬萬衝撞不得。

  「大先生說啦,借的債不再寬限了,趕緊把老婆子死時借的棺材錢還清,大洋一十八塊,加上利息,攏總是……」他打開一個摺子,拉開來,有尺把長,給她看:「馬上把賬結了吧!」

  「馬上?」

  「對!」他伸出手:「一共是二十五塊大洋零八角。有零有整,快給錢吧!」

  蘆花的口袋裡,經過那一個酷寒的冬天以後,連個毫子都沒有。

  「給糧,給魚,給什麼都能頂債,快掏吧!」公鴨嗓子剌剌不休地逼命。鄉親們一見洶洶來勢,知道老於家大難臨頭,都磨蹭著後退想拔腿離開這塊是非之地了。

  「大夥站住,誰也別走——」高門樓的家丁一聲喝,大家只得硬著頭皮站住,聽他發落:「眾人幫我做個證見,一沒錢,二沒糧,魚哪,滿湖的冰,二龍倒有能耐,可惜死了,怎麼辦?債總得還,只好請列位回家去把冰鑹拿來,幫兄弟一把,把他們家這條破船抬走抵債——」

  聽得「抬船」二字,好比當頭一棒,蘆花嚇蒙了,就像腳底下踩著的那塊土地,被人猛地抽走。失去了船,等於失去了家。上,無遮無蓋;下,無著無落,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該怎麼辦呢?她望望躺在湖岸的死者,望望走遠了的生者,在這個世界上她惟有的兩個親人,可誰也無法來幫她拿個主意。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她像跌進漩渦裡的一根弱草,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擺脫災難的力量。這仿佛六月裡突如其來的冰雹,撲頭蓋臉打得她直立不起來了。

  鄉親們誰敢違拗高門樓哪怕一個畜生的言語,慌不迭地取來了冰鑹,圍著老于家三代為生的那艘朽爛的船,一下一下,團團鑿著凍得結結實實的湖冰。

  蘆花已經失去最起碼的意識,成了一個毫無反應的旁觀者,既不管被人押走的大龍,也不問馬上抵債的破船,只是守在死去的于二龍身邊,超脫地,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毫無表情地看著熱鬧,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有可無的身外之物,早已置之度外了。

  其實,她的心裡何嘗平靜,冰鑹不是在鑿湖上的厚冰,而仿佛那鋒利的尖刃,在一下一下戳著她的心呀。眼看著一個家,雖然是一枚銅板也找不出來的窮家,可這樣毀於一旦,終究是摧心折肝的痛苦啊!

  冰碎裂了,船浮動了,破東爛西也全給扔到外邊來了,鄉親們無可奈何地,誰也不敢哼個「不」字,用肩膀頂著,將船抬著上了岸,往高門樓抵債去了。

  「拿二十六塊現大洋來贖船——」公鴨嗓嚷著走去。

  蘆花根本就沒往耳朵裡去,只是凝視著船抬走後,在湖面上留下的一塊沒封冰的空隙,碧綠的湖水正往外面泛出來,那些飄浮著的冰塊,在裡面動盪著,一時還凍結不住,顯得快活輕鬆的樣子,似乎在給絕望的蘆花啟示:「樂園就在我們這裡,天堂近在咫尺,來吧!年輕人,石湖在張著臂膀歡迎你呢!」

  她動心了,因為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厄運會降臨到她頭上。

  所以,她極苦痛地作出個決定:死!

  蘆花在心裡對那個裹在葦席裡的親人說:「二龍,還有誰比我更倒楣更不走運的呢?我是個靠山山倒,靠水水幹的苦命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誰曾想,一眨巴眼工夫,家完了,人也沒了。二龍,我想透了,活著還有什麼指望,還有什麼意思,我還是一頭鑽進湖底,跟你一塊走吧……」

  可是,她擔心淹不死自己,必須找些什麼沉重的物件,墜住自己才好。她一眼瞥見封凍前撇在湖岸上的鐵錨,高門樓忘把它一塊抬走頂債。看看四周,竟沒有一個鄉親,那些左鄰右舍,親朋故舊,有多大膽子敢頂撞高門樓的威勢和氣焰,再說,誰也不願沾上倒運人家的晦氣,都慌不迭地走開了,躲得遠遠的。

  蘆花把銹蝕的鐵錨拖來,綁在腿上,然後,蹣跚地朝冰穴走近,她打定了死的主意,毫不猶豫,趁這會兒沒人,趕緊了結自己。

  她一邊走,淚水像泉似的湧出來。一邊在喃喃地念叨著:「二龍,等等我,我來了,我跟你生不能在一塊,這會兒死在一塊,永生永世也不分了!」

  湖水顯得熱騰騰地,霧濛濛地,她兩眼一閉,朝那已露出一絲春意的綠水,撲了過去。

  正當死神朝她招手的時刻,一個矮墩墩的漢子,沿著湖堤向冰穴斜插著走下來。

  蘆花正縱身要跳,一見來了個生人,「呸!」連忙搖晃了兩下臂膀,才勉勉強強在冰穴的邊緣處站穩,啐了一口,心裡咒著這個不識相的傢伙:「真倒楣,尋死都碰上晦氣鬼!」

  她盯著這個偏偏要作梗的人,身穿短打,肩背小鋪蓋卷,頭戴一頂舊氊帽,步伐沉著,不慌不忙地走來。看他那身穿著,像個打短工的。看他膚色和手腳,又像個做零活的工匠。但那氣概,倒不像是個普普通通,走鄉串井,無足輕重之輩,腳步是多麼有分量啊!

  只有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有這樣坦蕩自如,充滿信心的神態。

  蘆花瞅住他,盼他趕緊離開。

  可他好像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徑直蹲在冰穴旁邊,彎下身,扒拉開浮冰,用雙手捧著,大口大口地喝著,很明顯,他是個趕長路的過客,舌幹口燥,喝起來沒完沒了。

  蘆花心裡想:「大肚蛤蟆,挺能灌,不怕得臌脹!」

  「好甜的水喲!」他終於抹抹嘴,用蘆花從來沒聽過的口音,讚美著石湖水。

  他好像這才發現湖上還有一個人似的——其實,他早在堤上就看得清清楚楚——異樣地打量著她,看得要尋死的蘆花都難為情了,一個勁地把綁住鐵錨的腿,閃在後面,因為那實在是不倫不類。但是南蠻子有點愛管閒事,眼裡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嘴上卻是平淡地問:「大姐,你練啥功夫?」

  蘆花氣得直咬牙,多不交運啊,偏碰上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

  「沒你的事,快趕路走吧!」

  他鎮定地笑了,但那莊稼漢似的純樸的臉上,多少有點淒苦和自責的心情:「你太傻啦,這條路可不是輕易走得的呀!」

  蘆花又氣又恨,從心眼裡罵著蒼天:「我是作了什麼孽,才得這報應,想活沒路,想死不成。老天,你不給我活路,連死路也堵絕嗎?」

  「大姐,你才多大的人,怎麼想不開?」

  蘆花暗自嘟噥:「我倒放著活路不走?路在哪裡?我怎麼想不開?敢情你活得自在。算了,管他咧,狗拿耗子,我一頭鑽到冰底下去,看他能救得成?」她喊了一聲「二龍」,推開多管閒事的外鄉人,一頭朝冰穴鑽進去。

  蘆花本想借助鐵錨的重量下沉,誰知笨重的鐵器拖累住她;結果,身子撲到了湖水裡,腳反被扯住,還掛在冰上。被推倒的那個外鄉人,一躍而起按住了鐵錨;多虧那年冬天湖水凍得結實,不曾破裂,否則,這位從皖南來的老紅軍,也要成為枉死之鬼。

  他那只有力的胳膊,把濕淋淋的蘆花從水裡提起:「你瘋啦,大姐!」

  滿臉湖水和淚水的蘆花,把滿腔的恨,一肚子的怨,統統發洩到這個來到石湖的第一個共產黨員身上。他沉靜地任她毆打著、撕擄著、掙扎著,一動不動,儼然一尊石雕像,但那只健壯威武的手,始終緊緊地攫住她。現在,看起來,死神在這個共產黨員面前退卻了。

  蘆花憤怒到了極點,她覺得老天爺、高門樓、還有他——這個外路口音的蠻子,都成群結隊地趕來欺侮她,欺侮一個僅僅活了十九歲的可憐人。他們不但剝奪了她那可憐的幸福,剝奪了她那微末的希望,甚至連死的權利都要剝奪,那確實是太殘酷了。她要求的只是死的自由,一種奇怪的自由,一種惟一可以自己支配的自由。除此之外,她還剩有什麼呢?然而即使獲得這樣悲慘的自由權,也身不由己,可以想像她是多麼痛恨這位來到石湖播撒革命火種的趙亮了。

  ——「趙亮同志,我們的引路人,願你的英魂在九泉下安息吧!」

  那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老紅軍啊,他身材不算魁梧,卻是個渾實有力的車軸漢子,那鐵鉗似的大手,蘆花是無法掙脫得開的。

  趙亮被她豁出命去的勁頭震驚住了,沒見過這樣不顧一切的年輕姑娘,像飛蛾撲火似的追求死亡,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愚蠢。而且,她又是多麼執拗,多麼任性啊!那股頑強的鬥爭精神,看來,只要不撒手,她還有一口氣,就要廝打掙扎下去。

  他猛地鬆手,說道:「好吧,大姐,你樂意死,我不攔你,不過,我看你不像個孬人,怎麼倒走這條沒出息的路?」

  陌生漢子講出的話,同他那五短身材一樣,結結實實,一句句像砸夯似的擊中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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