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


  紅荷包鯉游了一程以後,到底發起脾氣,又躍出水面來了。大概那根總贅在唇邊的,不緊不松的尼龍絲惹惱了它,它要向于而龍挑戰了。

  激將法是古已有之的,而這條紅荷包鯉竟敢來激怒于而龍,可見它是多麼沉著老練,足智多謀了。通常,上當的釣客,只要一緊釣絲,老江湖就會借機趁勢猛烈地擺頭,不是脆弱的魚弦折斷,就是魚鉤從唇吻上拉豁脫掉,雖然自身要受很大痛苦,但可以逃出一條性命。

  于而龍也是老行家了,不會魯莽行事的,儘管很想給點顏色看看,但尼龍絲只有十磅拉力。因此,他關照秋兒儘快地劃,使魚弦不繃得很緊,讓它恣意地遊翔、滾翻,釣客們的眼睛差不多都瞪圓了,瞅著它每一次沉浮,每一個跳躍,等待著有利戰機的到來。

  終於它遊得離舢板近了些,機會來臨得太突然了,甚至連一篇社論都來不及了,就作出了決議,只見他手一揚,後面的孩子還不等意識到發生什麼事,眼一眨,那銳利的五齒鋼叉,嗖的一聲,朝那靠得已經很近的魚飛去。

  按照常理,應該是一攤湧上來的、被鮮血染紅的湖水,因為誰不聞名,于而龍是當年石湖上手不落空的神叉,然而,丟臉哪!魚叉慢悠悠地從湖水裡褪了出來。

  于而龍,于而龍,難道你已不是三十年前那只魚鷹了嗎?難道就因為年逾花甲,生命的春天,會隨著凋謝的桃杏花一塊離開你麼?……

  紅荷包鯉又鑽出了湖面,輕輕地在波浪間吐出一個水泡,那水泡破裂的聲音,似乎在代替于而龍回答:

  「不——」

  是的,應該不!

  第四節

  兩位釣魚人親眼目睹紅荷包鯉,是怎樣敏捷地把頭一縮,迅速地偏轉身子,躲開了致命的一擊:那反應之靈活,行動之乾脆,出手之不凡,使得一老一少都目瞪口呆了。

  于而龍無可奈何地撈起魚叉,悻悻然地罵道:「真是難得碰上的老滑頭,鬼得厲害!」

  秋兒也讚歎著:「真有兩下子!」

  「它不離開水,比咱們有辦法些。」

  也許,生命史上的黃金時代過去了,在三十年前的石湖上,能逃掉于而龍的殺手鐧,是不大容易的。魚,大約也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死裡逃生,如今累了,潛在深水裡不動了。至此,仍舊一無所獲的釣客們,也需要喘口氣了;看看表,八點多了,便問孩子:「秋,該吃點什麼啦!看你奶奶都給我們準備了點啥?」

  秋兒連忙把竹籃遞過去,掀開藍布蓋簾,啊!幾塊烤得黃澄澄的米麵餅,一碟紅燒大頭菜,一碟甜醬蘿蔔頭,還有洗乾淨的芫荽、小蔥,看到那碧綠新鮮的色彩,他胃口大開,食欲就來了。

  他看到竹籃裡帶著三雙筷子,笑了:「還有誰呀?」

  「奶奶說,你們家吃飯講衛生,挾功能表有筷子……」

  于而龍皺起眉頭,想起解放初期老林嫂從鄉下來看他們,住在家裡那股拘束勁,不自在的勁,此刻不由得埋怨:「若萍,若萍,你的那些講究,那些習慣,那些文明,把個鄉下老太婆弄得不敢登門了……不管啦!」說著手也不洗就捏著面餅,卷著蔬菜,大口嚼起來。秋兒看見叔爺吃得那個香勁,這才想起說:「還有咧,叔爺!」

  從舢板後梢摸出個黑釉陶罐,端到他面前:「奶奶讓帶來的糟鰻鱺。」

  ——啊!老林嫂,謝謝你,謝謝你!

  還沒揭開蓋子,那股香噴噴的酒香,先把他醉倒了。多少年想聞都聞不到,只有石湖水上人家才會醃制得出的異味,一下子把他勾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他似乎回到了湖蕩裡草木叢生的沙洲上,聽著於蓮剛剛來到人世間呱呱的哭聲,守著產後顯得疲憊的蘆花,看著遠處敵人掃蕩,焚燒村舍房屋的濃煙,在傳來陣陣沉悶的炮聲之中,也曾被這香噴噴的糟魚味陶醉過……

  于而龍由不得嘆息……

  「蓮蓮,從你一出世,就不曾給我們帶來過平靜,直到現在,都三十二三歲的人了,仍舊牽繫住我們做父母的心。藝術創作上的挫折和打擊,婚姻生活上的不幸和變故,一樁接著一樁,好像從來沒有消停過。當然,你給我們帶來歡樂,可也帶來了煩惱。有時候,為你犯愁,甚至愁得要命,一個嫁不出門的姑娘,總是父母的心事。雖說你最終還是幸運的,找到了失去的愛情,可我們,至今並不輕鬆啊!……」但是,于而龍望著茫茫的石湖,在那親切的糟魚曲香裡,想起他女兒幼年,令他們和鄉親們擔驚受怕的日子,目前這種淺淺的傷感,淡淡的憂慮,就算不得什麼了。

  ——老林嫂啊老林嫂,你為蓮蓮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昨天傍晚,水生把于而龍接回柳墩,老林嫂劈頭就問這位貴客:「為啥不把蓮蓮一塊帶回來?」可憐的乾媽熱切地惦念著她,大為失望地說:「丫頭把我忘了。」

  夜裡,團坐在燈下,于而龍告訴她,長期來蓮蓮在生活上的不順心,最後終於離婚,回到家裡來了。老林嫂能不維護她的寶貝麼:「晚了就晚了,晚開的花照樣香!」

  「可把若萍愁了一陣,真怕她老在家裡咧!」

  「怕什麼!你們不養我養!」

  老林嫂的聲調,還像三十年前那樣堅決果斷,鏗鏘有力。當然今天說這句話,只不過是充滿感情的激動而已,但在戰爭年月裡,這大膽的承諾,可是字字千鈞啊……

  對於於蓮這個不受歡迎的人,不適時地來到人間,除了她終生終世也不應該忘懷的乾媽外,誰都看做是個沉重的負擔。再沒有比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快要失敗、國民黨企圖捲土重來時,石湖支隊所處的局面更為困難的了。因為支隊的活動範圍,正好處於敵人的心腹要地;「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所以敵、偽、頑三者勾結起來,企圖一舉把這股「殘共」掃蕩乾淨。

  頻繁的戰鬥沒完沒了地打著,每天總得有四五次程度不同的接觸,甚至一口氣接連打幾仗,才能擺脫重圍。無休止的行軍把戰士拖累到了極點,常常一夜得轉移幾個村莊,才能甩開緊盯不舍的敵人,真是連合眼的工夫都沒有,只好邊走路邊打瞌睡。那年夏秋之際的霪雨,和難消難解的迷霧,至今還在於而龍的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泥濘的道路,無法通行的沼澤地,潮濕的衣衫,沉重吃力的步伐;再加上給養補充不上的饑餓,長時期得不到休整的勞累,啊,這是隊伍最不好帶的時期。就恰恰在這緊要關頭,於蓮,這位不速之客,要向煩惱的人世間報到來了。

  蘆花再也無法跟隨隊伍活動了,她已經到了實在堅持不下去的地步了,只要她能咬牙挺住,是決不會開口的。

  「二龍,我得留下來,只怕是三兩天的事!」

  遊擊隊長生氣了,但生的是那種不講道理的氣。人處在不順利的逆境之中,不曉得哪裡來的火氣,像個刺蝟似的,動不動就把針刺直豎起來:「留下,留給誰?是留給忠義救國軍,還是留給鬼子?」

  戰場上,死神是不可一世的,但是做母親的偏要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生命,所以她們就要為孩子吃更多的苦頭。拖著沉重的身子越過封鎖線;背著繈褓中的嬰兒,長距離的急行軍;饑餓的日子裡,擠不出一點奶水喂那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在槍林彈雨中,寧肯自己犧牲,也把孩子緊緊摟住……所有這一切折磨,都是死神或者戰神為在戰鬥歲月中做母親的女同志準備的,看來,蘆花也到了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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