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二二


  對於馬,當過騎兵團長的于而龍,懷有特殊的眷戀之情,他忘不了他那無言的忠誠戰友「的盧」,是怎樣掩護了他而慘死在黃河灘上。還是不要回憶那些場面吧!人可以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而那無言的夥伴,只能在淚水盈盈的眼睛裡,流露出在生死訣別時對於而龍的依戀,它那溫濕的舌頭,無力地舔著騎兵團長的手,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馬,有著一雙在動物中最良善的眼睛,所以,五十年代,他率領整個騎兵團在王爺墳建廠,是怎樣說服動員戰士們才同這些軍馬告別的呀!一個呼嘯衝殺的騎兵,和躲在洞穴裡冬眠的青蛙,是兩種多不相同的概念啊!

  接著螢幕上走來了支部書記,開始講述人所共知的真理。于蓮坐在她爸的寫字臺上,居高臨下地發表著議論:「我們國產藝術家的最大特點,就是碎嘴婆婆,沒完沒了的交待,也不怕觀眾耳朵長繭子。」

  謝若萍說:「有些外國片子,跳來跳去,我就看不明白,半天,弄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所以媽媽只能看吃了巴豆霜的藝術家的作品!」

  謝若萍學過一陣中醫,忙問:「幹嗎用這味瀉藥啊?」

  「好劈裡啪啦一口氣全都拉出去呀!」

  于而龍捧腹大笑:「那你呐?畫家!」

  「我豈能例外,不過,我服的是黑白醜」她笑倒在寫字臺上:「因而瀉得不那麼爽快,人家這才管我叫印象派,等到把我趕進了追謠學習班,乾脆,大便乾燥,得了秘結,連個屁都沒——」

  這時,只聽得電視機嘎嘎響了兩聲,螢光屏上出現了許多亮點,人物影像如同得了精神分裂症似的顫動。謝若萍埋怨:「蓮蓮,看你瘋的,把電視機都震出毛病來了!」

  偏偏於菱不在家,去年十月以後,他從遙遠的沙漠那邊「假釋」回來,一如既往,毫不服帖,除了高能物理和那位舞蹈演員外,似乎還有些值得他關注的地方,例如搜尋廣場上的詩歌啦!研究無神論啦!所以家裡的事情,根本指望不上他。但屬於近代文明的產品,只有他敢亂捅兩下,現在無論是書記、大夫、畫家都只能束手無策。那個不服老的車把式,他的臉形一會兒變成長的紫茄子,一會兒變成扁的番茄。大凡陡然間紅得發紫的人物,總不免要時長時扁,以適應環境。於蓮覺得怪好玩,只是嘻嘻地笑著,謝若萍拔去插銷,命令抽雪茄的于而龍:「去樓下請廖總家那個大學生來看看吧!」

  「人家正經是研究生呢!」

  「他好像懂得一點電視。」

  「廢話,陳剴是專攻電子學的,跟咱蓮蓮一樣,也是出國喝過洋墨水的。反正糟蹋人才也不當回事了,弄到石湖縣沒完沒了的改造、再教育,不過,他始終在鑽本行。」

  「那麻煩你去請請吧,既然這樣投你脾胃。」

  「對不起,你不是勸誡我避諱一點。」

  「水牛!」她親自下樓去了。

  於蓮坐了起來,理了理衣衫和頭髮,問她爸:「你覺得那個直冒傻氣的書呆子,是不是挺可笑?」

  「我不贊成世俗地看人。」在於而龍的印象裡,陳剴一頭紮在學問裡,使于而龍欽佩外,特別是那一回於蓮講了追謠學習班,逼著她交出後臺,甚至那個出賣她的艾思,都把話說透到這種地步:

  「你只要說出兩個字就萬事大吉了!」

  「那我就說你,艾思,正好兩個字。」

  「嗨!人家要抓的是周浩,這你還看不出來?」

  「我爹媽沒有教過我這樣卑鄙、無恥,就像你一樣。」

  正當逼得無計可施的時候,于而龍找廖總琢磨對策,陳剴一聽:「那不簡單,聽敵臺是我職業許可的,說我好了。」

  「你會吃不了兜著走的。」于而龍感謝他的好意。

  「唉!我也不怕再丟掉什麼了。」

  他覺得他不是個書呆子,是個很深沉,有內涵,懂事明理的年輕人。「蓮蓮,你那樣菲薄陳剴是不對的。」

  他那明眸皓齒的漂亮女兒,抖了抖秀麗的長髮,莫測高深地一笑。

  門推開了,謝若萍客氣地招呼客人進屋。陳剴長得高大頎偉,有副學者派頭,但待人接物,應酬交際卻有些不在行。他顯得有些局促拘謹地向于而龍點頭,也許一篇論文,拖了兩年沒著沒落,使他有些歉然老實人總是把不屬於自己的過錯攬在身上。加之書生習氣也真是沒有法子,至少也得懂一點對於女性的禮貌呀!于而龍納悶:或許他近視眼,或許他過於靦腆,竟對公主殿下,連眼都不抬;不過,姑奶奶竟然沒有光火,通常有這樣藐視她的賓客,早扭著腰肢走了。但她坐著,而且拿起她媽的毛線活,有一搭無一搭地織著。

  陳剴撲向那台電視機,好像是擺脫困難處境的惟一辦法。他一旦工作起來,就換了一個人了,生氣勃勃,那份專注的勁頭,就仿佛屋裡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端給他茶水,他嗯嗯,遞給他糖果,他也嗯嗯,於蓮忍俊不住地竊笑。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話是半點都不錯的。陳剴三下兩下,那個車把式又出現了,正在揮著鞭子,準備重新上陣,殊不知翻車的命運正在等待著他咧……

  他站起來,搓搓手,皺著眉頭:「好像有人不在行地調整過,線路給搞亂了,恐怕還是要送到正經的地方去修理一下,因為手頭沒有什麼測試儀器,彩色不會太理想,先將就看吧!」

  「菱菱,菱菱……」全家都埋怨這個家裡家外,到處闖禍的傢伙了,看來,電視機是他搞糟的呀!

  茶水也沒喝得一口,拔腿走了,留也留不住。謝若萍直抱歉地:「對不起,擔誤了你……」

  「那麼多年都擔誤了,也不在乎的!」陳剴的下半句話,誰知是不是想說他本來早就可以把論文拿出來的,無緣無故浪費了兩年,結果黃瓜菜都涼了,還是有別的用意呢?他的語聲隨著人影,被謝若萍送出門外去了。

  「一個人,還是有點追求、有點嚮往、有點理想,活著才有點意思。」

  「爸,你挺欣賞他!」

  「當然,憑他鍥而不捨的勁頭,會打開他那座天國的大門。」

  「天國的門早閉上了,一個天生註定的失敗者。」

  于而龍大聲抗議他女兒的宿命論:「不會的,不會再那樣下去的,有希望啦。」

  但是在螢幕上,那匹馬驚了,車翻了……

  那天晚上,于而龍久久睡不著,一個問題縈繞在腦際,又要上陣了,第一個回合,就得先回石湖,弄個分曉。但是事隔三十多年,會不會白費工夫?甚而至於翻了車?迷迷糊糊地被他老伴的啜泣聲驚動了:「你怎麼啦,若萍!」

  她還沒有休息,坐在她床邊的軟椅裡,給於蓮織毛衣,她平靜地說:「你睡吧,明天禮拜,我多織一會兒。」

  他披上衣服:「別瞞我,白天的爭吵,使你不愉快了。」

  她歎口氣:「關鍵在你不死心,二龍。」

  看樣子又要爭論,于而龍點燃了雪茄,準備聽他老伴的絮叨。

  「要是蓮蓮的媽活到今天,她會支持你嗎?」

  于而龍不大相信,那個英姿勃勃的女指導員,會流著淚水,婆婆媽媽地勸說自己算了,卸妝吧,已經表演完了,退出舞臺吧!

  「蘆花也決捨不得你再去摔跤,跌得頭破血流,我看你就收兵回營,讓我也隨著過兩天安生日子吧!」

  于而龍觀察著那縷縷的青煙,沉默著。

  「二龍,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認為你直到今天,也不大懂得什麼是女人的心理?」

  女人的心理,從來沒聽說過的新鮮題目。

  「自打你出事,整整十年,我就沒消停過,先是蓮蓮,後是菱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算徹底看透,人要正直地活在世界上,真是不易啊!你怎麼就不長點記性,非得耗幹了這盞燈油才算甘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