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四三


  就是這顆明星,沒有過了幾年,成了一顆超新星,是全市都知曉的鼎鼎大名的高歌了。

  哦,于而龍正站在火車頭後邊的煤水車上,粗煙囪噗噗地噴吐著大股濃煙,車前頂著幾輛貨車車皮,順著通往實驗場的鐵路專用線沖過來。

  想到自己親手建造起來的工廠,竟變成了雙方交鋒的戰場,心裡是不會輕快的,然而,現在誰還聽他的呢?

  車頭後面是武裝到牙齒的工人階級,在實驗場裡踞守的,是牙齒都武裝起來的同樣的工人階級,馬上,只要誰一扣扳機,打響第一槍,工人階級就要屠殺工人階級了。哦,這一觸即發的戰爭,對一個打過日本鬼子、國民黨反動派、美帝國主義的老兵來講,弄不懂歷史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開玩笑,若是按照因果迴圈的唯心主義哲學,是什麼時候,什麼人種下的惡果,才會有今天自相殘殺的報應啊?

  難道是我的責任?于而龍捫心自問。

  他不能設想石湖支隊的遊擊隊員會互相斫伐;也不能設想騎兵團的戰士會彼此襲擊;更不能設想他最後領導的一師之眾,這個團會去攻打那個團。可現在,他的工廠,黨交給他的萬余職工,卻要以槍炮說話了。

  「不能打,同志們,千萬不能打。自己人不能打自己人,都是階級兄弟!」他往兩軍夾攻中的無人地帶走去。工廠裡,雜草長得像石湖沙洲上那樣繁密,因為相持的局面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期了。

  高歌叱吒風雲,馬上就要結合到市革委裡去了,需要清掃一下後院,蕩滌那些至今還不肯臣服的反對派。火車頭撲哧撲哧地開過來,高音喇叭進行刺耳的戰爭叫囂,整個廠區一片金鼓殺伐之音。高歌站在車頭一塊防彈鐵板後邊,像鬼神附體似的咬牙切齒,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于而龍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敵人不投降,就把他消滅!」

  高歌發出了命令,因為最後通牒規定的繳械期限已經到了。

  突然,在鐵軌中心,出現一個人影,兀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誰?」

  「于而龍!」

  「他瘋啦?」

  是的,他瘋啦!只見他蹣跚地站在枕木上面,兩腿有點彆扭,顯得不大靈活,那是小將們為了他的態度不夠老實,而稍施教訓留下的紀念。但一點點外傷,不算太礙事,何況還有那把他自嘲為總統的節杖大竹笤帚可以扶持著呢!

  「滾開!滾開!」那些不顧一切的暴徒們吼叫起來。

  既然來了,于而龍是決不會撤退的。

  「滾開!快滾開!」陷入歇斯底里狂熱的人們也跟著呐喊。

  不,于而龍像鋼軌魚尾板上的道釘一樣,死死地在那兒。

  「軋死他,他敢不讓路的話……」高歌喝令那個生有一對又大又圓眼睛的火車司機,聽得出來,是他那介乎tanner和baritone之間的聲音。于而龍動都不動,盯著那從鐵板後邊探出頭來、一張滿臉橫肉、露出猙獰殺氣的面孔,盯著,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盯著那個年輕人。

  ——放心吧,我于而龍是決不會給誰讓路的。

  火車頭朝他滾動過來,轟隆轟隆地發出震耳的巨響。

  高歌終於背過臉去,他絕不是害怕血肉橫飛的場面,在市里都大打出手過,成為赫赫有名的「紅色棒子隊」和「鐵拳頭」;然而他憎惡于而龍那毫不畏懼的目光,和那鋼澆鐵鑄的挺立著的形象。

  這樣,他掉過身子,給于而龍留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這個背影和當年從廠長辦公室走出時,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于而龍詫異了,他奇怪地詢問著自己。

  在車輪聲音益發地響,車廂身影益發地近的緊迫關頭,竟有工夫給自己提出一個學究式的問題。

  「為什麼一張稚嫩的、單純的、至多也可以說是缺乏表情、比較單調的面孔,怎麼能在變成一個兇神惡煞般的、食肉獸似的、貪婪殘酷面孔的同時,背景偏偏半點不改變?而且還是那樣忸怩,膽怯,童稚,甚至還有點天真呢?誰能回答我?難道一個人的背影,如同指紋那樣,終身也不會變?而隨著年齡變化的,只是一個人的前臉?王緯宇,你被你的小將們尊之為王老,是他們的智囊,是他們的思想庫。俗話說得好,『有事問三老,』也許只有你能解答這個問題。」

  但是,誰也來不及回答他了,火車頭無情地朝他碾壓了過來。

  他覺得頭暈了,家鄉的綠豆燒在發揮著它的餘威。「難道我醉了?」往事和現實,幻覺和真情,使得他的血液一個勁地往上沖。這時,一直默默無言的老林嫂,像姐姐似的細緻體貼,側過身來關切地問:「魚刺紮嘴了麼?」

  于而龍搖搖頭,魚刺只會傷著皮肉,而生活裡的刺,卻是要永遠紮痛一個人的心。

  酒的後勁真不小啊……

  王惠平倒毫未察覺到于而龍看他時那份苦澀的眼光,仍舊在興致勃勃地,講述著他的緯宇叔對石湖縣的建設所做出的卓越貢獻。本來,新鮮的春筍,活殺的鯽魚,燉出來奶汁似的濃湯,應該是挺味美的,但于而龍被那不離嘴的「緯宇叔」,弄得倒了胃口,因此,連筷子都懶得舉了。

  「支隊長,這些年,多虧了你們老同志!」

  那年水生背著土特產去找他,可是碰了釘子的。所以他趕緊聲明:「我是屬鐵公雞的,歷來一毛不拔,這頂桂冠我擔當不起。」

  王惠平笑了:「有你于而龍三個字就夠了,省地兩級,一提到你,還是響噹噹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哈哈……」

  「特別是江海同志更關照些。」

  「呵,那個鹽工嘛?」原來的老鄰舍,濱海支隊的隊長,解放後一直在家鄉工作,還是去年葉落知秋的時候,見過這位地委書記一面,「怎麼?他重新工作了?」

  「能不請出山麼!他對石湖縣抓得很緊,一是老根據地,多少沾點光;二來也看在支隊長你的面子上,別看你現在不在臺上,俗話講也許不中聽,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你老拔根汗毛,也比我們腰粗呵!」

  他看眼前的王惠平,很像剛讀初中的小夥子,見到小學時老師那樣,開始,還有點敬畏之心,表現得較為恭順,稍過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已經長起粉刺和小鬍子,不在教鞭所及的範圍裡,大可不必俯首貼耳,於是漸漸放肆,以致敢於狎弄舊日的師尊;副書記不是在用劉姥姥的語言,和支隊長開玩笑麼?現在,于而龍在他眼裡,很像阿拉伯神話裡的那個巨無霸,由於被關進了瓶子裡,不但毫無畏懼之意,而且馬上要提出三個諸如此類的願望來了。

  呶,他不是張嘴了麼?第一個要求就要拋出了。

  他吮著酒糟泥螺,喝著水生總給他滿上的綠豆燒:「支隊長,我這兩下子,你是清楚的,管工交,是打鴨子上架,所以,今後還得你多賜教,多指點——」

  于而龍不動聲色,心想:今後不會需要我教你打太極拳吧?那是每個休養幹部都學會的拿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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