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七八


  蘆花停下針線來,問他:「怪誰?」

  王緯宇不服氣地:「怪我嗎?這支老掉牙的步槍!」

  蘆花說:「其實還是怪你,那是你們家的槍,就是你讓那些手下人交出來的槍。」

  「是嗎?是嗎?」他不相信地說。

  「你當時要說話算話,你哥回來把好槍拿來換,就不至於今天蹲在水裡當鴨子了。」

  王緯宇放縱地大笑起來,笑聲在水面上震出碎細的波紋:「蘆花,蘆花,那回借槍,要是你手裡那把明晃晃的刀,在我死去的老頭子身上,哪怕劃上一個小口子,出點血,那拿走的就不是幾支舊傢伙,而是十支嶄新的,沒開過膛的中正式,還有一挺蠟油封得好好的加拿大輕機槍,都在我老頭子那張藤榻下麵擺著咧!……」

  ——想不到,我們,還有趙亮同志,到底叫他給騙住了,誰知道,王緯宇現在還騙我什麼呢?

  驀地裡,在迷宮般的湖中墩子間,不知在哪個角落,傳來了一聲清脆悅耳的女性語音。

  「是誰在划船呀?麻煩過來搭我兩步!」

  于而龍陡然間想起石湖上關於水鬼的傳說,老年人總是告誡好奇的孩子,孤身一人在湖上的時候,千萬別去貿貿然答應別人的呼喊,因為水鬼會變化成個漂亮的姐兒,或者裝作受氣的委屈媳婦,來誘惑,來狐魅,使人失足落水淹死,然後水鬼就可以找個替身脫生。于而龍自然不相信鬼神,但習慣養成了他不愛答應,而是把舢板繞了幾個彎,才找到喊叫搭船的女客。

  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雖然她站在密密的桑林裡,新葉如拳,尚未張開,所以清清楚楚透過枝條看到她的背影,那套合體的服裝,可著腰肢,顯得娉娉婷婷的樣子,一下子標明了她是誰,原來是昨天下午的老相識了。她正踮起腳尋找聽不見槳聲的小船,直到于而龍輕輕咳了一聲,招呼著她:「上船吧,姑娘!」才驚了一跳地車轉身來。

  她先喊了一聲「老大爺」,穿過桑林,雙手撥開那些枝條,忍不住自己撲哧笑了,什麼老大爺,鼎鼎大名的遊擊隊長,一個她拿不准該是怎樣對待的人:「哦,是你——」

  在金黃色的朝曦映照下,于而龍仔細地端詳著那張迷人的臉,有一點野性的魅力,洋溢著青春的熱情。于而龍越來越覺得在哪裡曾經認識過她似的,而絕不是昨天下午。

  「又見面了!」

  她臉上的表情在迅速地變換著:高興,欣喜,詫異,驚愕,呆愣,最後,又很快回復到昨天下午分手時,那種淡淡的,外交辭令中的「友好」面容。她笑了笑,露出一嘴整齊的明燦燦的牙,從那豐滿的嘴唇裡,吐出幾個敬謝不敏的詞,使于而龍驚訝。

  「謝謝你,我用不著了。」

  她下到湖灘,把在水裡泡著的一些測試儀器撈起來,打算往回繞原路走了。

  簡直奇怪,分明躲著自己,于而龍也實在捉摸不出她是個什麼性格?「怎麼?怕我吃了你?」

  激將法起了作用,她站住了,用一種怨恨的眼光瞟著他:「你以為我怕嗎?好,那就麻煩你,送我到那邊的墩子上去。」

  她上來舢板,便把臉別了過去,看對面那姹紫嫣紅開滿豌豆花的土墩,一路上誰也不想說話,只聽槳聲乃,水聲汩汩。于而龍想著她是誰?我怎麼覺得眼熟?然而,腦海是空白的,任什麼也找尋不出來。可是,也就算是奇怪了,就連這姑娘那一頭漆黑烏亮,密緻秀麗的頭髮,絲毫不亞于他那畫家女兒的動人長髮,也好像應該能從記憶裡找出點蛛絲馬跡的,但是,想不出任何印象來。

  一直快到她的目的地,才回過臉來問:「你這是要去三王莊的?」

  「當然啦!」

  「看得出你是個不大肯甘休的人!」

  「什麼意思?」于而龍一驚,難道這個女孩子有一雙慧眼能穿透人心?

  她微微一笑:「隨便說說,我看你這兩天沒完沒了地在湖上划船,大概總想幹些什麼吧?」她那怪秀媚的兩眼盯著他,眉毛挑了起來,似乎像把鑽子,想鑽透他的內心奧秘,那眼神既有疑慮,也有探索,而且有著許多想說的話。然而她咬住嘴唇,用那多少是玩世不恭的神態,來控制自己激動的心靈。

  于而龍自然不會把來意告訴她的,便說:「今天,昨天,我也在湖面上碰見你,看起來,你夠辛苦的。」

  她低沉地說:「能不付出一些代價嗎?」

  「我是喜歡魚的,和它打了多少年的交道,看到你這樣為魚奔走,想盡辦法來挽救,真叫人欽佩——」

  「不是挽救魚,而是挽救自己,支隊長!」

  于而龍聽愣了,以為她是開玩笑,然而她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簡直無法相信,猶如小娃娃學說成年人的語言似的,她會說出如此沉重的話:「真有意思!」他把舢板靠上了墩子。

  她向他審慎地一笑,並不那麼輕鬆地說:「一點也不誇張,我是在贖罪!」說著,跳上了墩子,頭也不回地,嫋嫋娜娜地,朝那繁花似錦的早豌豆田裡走過去。

  一個年輕魅人的姑娘,有什麼罪可贖的呢?于而龍不由得沉思起來。

  第三節

  昨天下午,于而龍離開柳墩以後,老林嫂佇立在湖濱,看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那條舢板完全消失在水平線上,她還認為舢板像小黑點在水波裡跳躍。其實,那只不過是種錯覺而已,要不是她兒媳提個竹籃來喊她,還不知要站到什麼時候去。

  「媽,你不是說要剜馬齒莧去嗎?」小學教員提醒她。

  馬齒莧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菜,除了災年,連莊稼人都不吃的,可無一寸耕地的水上人家,倒是飯桌上的常客,于而龍在記憶裡,蘆花的拿手好戲,就是馬齒菜餡餅。

  石湖水上人家的名聲,在四鄉八鄰的心目裡,是不雅的,除了船家姑娘的自由放浪,和那種特別多情的性格,造成了被那個社會認為不潔的空氣外,最糟糕的就是順手牽羊式的小偷小摸,弄得臭名遠揚。譬如扯走人家在河邊晾曬的衣裳啦!爬進莊稼戶的菜園裡,拔幾個蘿蔔,拽幾棵花椰菜啦!要不然趁人眼錯不見,偷雞摸鴨悄悄殺瞭解頓饞啦!所以船一進村,人們都像防賊似的小心起來。那時候,這類沒出息的事,于大龍是不挨邊的,因為他缺乏那種機靈勁;于二龍不屑幹,他隨便下水摸條魚,也比做賊強。最主要的是正直不苟的蘆花,堅決反對像一條偷食的狗那樣,被人跟著屁股唾駡,所以他們家總吃老天爺賜給無地可種的漁民,那又酸又澀的馬齒莧。

  餅早就烙出來了,可舢板還不見影,老林嫂心神不寧地望著垂柳外的湖面上,心裡想:「該回來啦!不會讓你再碰上一條紅荷包鯉的,好運道輪不上你我了,捉不到魚回家吧!」現在,晚霞在湖面上灑下了一片金浪,偌大的湖面上,一條船的影子也不見。

  她眼神不算太好——淚水流得太多的原故,但她孫子,那個丟了紅荷包鯉的秋兒,一直在碼頭上坐著,奉他奶奶的命令在眺望叔爺,他眼睛尖,要看到什麼,早來報信了。

  難道她害怕于而龍的舢板,會在湖裡發生什麼事故麼?不會的,石湖有點欺生,但決不會難為他的。在黑斑鳩島落到那種地步,石湖還給他留了一條命呢!對了,老林嫂終於弄明白自己懸心吊膽的原因啦!老天,該不是去三王莊了吧?去探望蘆花的墳墓去了吧?哦,那可一切都要弄糟了的呀!

  怎麼辦呢?……老林嫂的心沉了下來。

  天完全黑了,菜餅放在桌上也涼透了,等客人回來再動手宰殺的活魚,在木盆裡潑剌潑剌地蹦著,但是,于而龍還是不見蹤影。

  老林嫂打發她兒媳去給城裡的兒子通個電話,告訴他二叔直到現在還無消息,會不會出什麼事,趕緊去通知那個王書記。

  她早看出水生過分地巴結王惠平,一心想攀附著他,謀個好差使,混個好日子,居然拋下二叔不管,登上遊艇,尾隨書記進城去了。她半點也不贊成兒子必得投奔一個靠山,找棵大樹庇護自己的做法。她早勸說過:「水生,幹革命,幹革命,是幹出來的,不是靠出來的。」

  「媽,你不懂,如今社會,老一套吃不開啦!」

  「如今社會怎麼啦?還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嗎?」

  水生有他自己的處世哲學。老林嫂全盤不動地向于而龍學說,他說:「媽,共產黨的天下,這話不錯,不過,如今的共產黨跟早先那時的共產黨,不全一樣啦!那時共產黨是打天下,要老百姓養活,要老百姓出力,所以有過那麼一個小調,小時我也唱過:『子弟兵,上前方,為了爹娘去打仗。』如今共產黨是坐天下,就掉過個來啦,老百姓得靠共產黨啦!媽,你別瞪眼,不是我發明的,天天不離嘴唱過的:『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聽!我怎麼能離開王書記?他就是黨,黨就是他,這一點我看得比你清楚,媽,你別糊塗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