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八二


  三王莊已映入目中,他那朋友家的高門樓,三十年後,仍舊觸目驚心地矗立在村子的中心。他又想起了他女兒的油畫,那畫裡就用高門樓的一角作為背景。畫面上陰森沉悶,透出一股死亡的氣息,那個躺在擔架上的大兒子,頭已經歪到了一側,顯然快要死了。媽媽一隻手捧著他,一隻手把他的槍交給身邊的小兒子,哥兒倆都長著一對跟他們媽媽相同的黑圈眼睛,是一種刺人的會講話的眼睛……

  那是十幾年前的被批判的舊畫了,但現在又在眼前展現出來,或許由於高門樓的原故,觸景生情,想起了那幅畫吧?

  突然間,躺在擔架上的那個垂危的人,眼珠活動了,奇怪,他知道這是一種幻覺,因為眼前活生生的現實,是他闊別多年的三王莊,不是那幅油畫,即使是的話,也決不會有畫中人物眼珠轉動的事。于而龍慢慢地劃著槳,使幻影持續在腦際裡,確實是在轉動,而且還辨別出,認出來躺在擔架上的人是誰。糟糕,是工廠裡那個赫赫有名的高歌,他怎麼躺在地下?他怎麼命在垂危之中?是誰把他打傷或者擊斃的呢?……

  荒誕不經的幻覺呀!

  這時,一架直升飛機,從頭頂上軋軋地飛了過去,掀起了一股強風,把他的舢板,送到了整整離開三十年的故鄉。

  他在心裡呼喚:

  蘆花,你的二龍來啦!……

  第四節

  于而龍像三十年前一樣,熟練地駕著舢板,從碇泊著的許多船隻的空隙裡穿過,靠了岸,系好船,踏上了三王莊的土地,像長期飄泊在海洋上的水手一樣,上岸時總情不自禁地蹦達兩下,活動活動。

  這裡和陳莊同樣是一個高音喇叭的世界,是王小義和買買提喧嚷的世界。于而龍站在街口,完全怔住了,想不到是一個幾乎認不出來的三王莊,出現在他的面前。他躊躇了,不知該往哪兒舉步?

  倘若他還是支隊長的話,不由分說,准會大踏步向高門樓走去,因為那裡設有支隊的指揮機關,是湖西地區的黨政領導中心。而且可以預料,只要他跨進大門,高門樓前後幾進院落,休想有個安靜。他像一股旋風,難得有他吹不進去的角落,攪得他的部下都像風車似的轉動起來,大家都不由得感慨:「要支隊長安生下來,等石湖見底吧!」

  他會給他的下屬帶回來一口袋問題,倒出來,琳琅滿目,像貪婪的漁民,愛用細眼目的網一樣,上至魚,下至蝦,大事小情,像湧過來的波浪,把整個機關都淹沒了。

  「要不得,要不得,你把正常工作秩序都給攪亂了。」王緯宇在擔當這座動力工廠的副手以後,開始不那麼溫順了。因此,那些科室人員也響起一片聒噪之聲。但于而龍要把人員壓得盡可能的少,而任務倒要加得盡可能的多。這不能不引起一種本能的反抗,連廖總工程師都出面勸告:「算了,也不是要你于而龍個人掏錢去養活他們。」

  「你這是什麼話?」他不滿意這位講求效率的工程師,會說出如此息事寧人的語言。

  「這是中國——」廖思源只說出了半句,那未吐出口的,顯然是:「你不可能去辦那根本辦不成的事情。閒人,你就養著吧,只求他不給你搗亂生事,就算上天保佑了。」

  于而龍別轉頭問王緯宇:「先從你那一攤子行政部門砍起如何?」

  王緯宇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我絕不是戈爾洛夫……」這還是解放區時代的名詞,于而龍已經習慣成自然地說出了口,他向反對他的精簡壓縮政策的人們宣傳:「我當區長,縣長那陣,腰裡挎著匣子,口袋裡掖著公章,背包裡裝著全區黨政財文大權,找不到那麼多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報的老爺。難道因為中國是生產茶葉的國家,大家就得沒完沒了地坐在那裡品味?」

  「刀把子在你廠長兼書記的手裡。」

  「你幹什麼?」

  「我下不去手!」

  「王緯宇,你不要搞這種邀買人心的廉價同情!」他喜歡講話一針見血。「你打過仗,該懂得這個最淺顯的道理,一個優秀的機槍射手,可以獨當一面;而十個飯桶,能給製造出一百個麻煩。」講這種話,是很刺傷一些人的心靈的,但是,他認為自己是辦工廠,而不是辦慈善機關的,所以,一個蘿蔔一個坑,寧缺毋濫。啊,一開始他估計到會有阻力,但想不到大得嚇人的程度,民怨沸騰,狀子不僅告到部裡,甚至告到國務院去。他氣得直罵:如果將來中國一旦亡國滅種的話,罪過就在這些不產生任何價值,但卻要消耗社會財富的寄生蟲身上。但于而龍認准一個目標,那是不大會改變的,一條道走到黑,黑就黑,還得走。

  辦公室裡一片竊竊私語之聲,那是他拼命壓縮非生產人員的主要對象:「于書記恨不能一個處長,把科長、股長、科員的工作一肩膀全挑起來,搞一條流水作業線,把等因奉此也來個自動化。」

  他聽了大笑不已:「如果外國有這種等因奉此自動線,我就申請外匯去買那個專利,搞它一條,讓那些老爺們忙得應接不暇,手忙腳亂,滿頭冒豆粒大的汗珠才好。」

  「天哪!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很簡單,幹不了就讓位,誰有能耐誰上。不要擋道,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

  廖總工程師背後勸他:「你搞就搞吧,何必說些使人不愉快的話,刺傷那些人的自尊心,火上加油!」

  「我就是要他們坐在轉圈椅上不舒服!」

  「沒有用的。」廖思源只求不給自己搗亂就行。

  「一個社會的滅亡,往往由於消耗的人多於生產的人。」

  「好吧!」廖總預言著:「如果你有興趣播種蒺藜,那就等著收穫荊棘吧!」

  「火線上的鐵刺網都趴過,無非頭破血流,紮一身窟窿。」

  那時,高歌已經從廠技術學校出來,一直在車間辦公室幫忙,因為這個年輕人雖然能把自己打扮得水光溜滑,但他的磨床,所磨出來的工件,永遠也達不到規定的光潔度。再加上他一年有六個月得去廠部的宣傳隊唱歌,車間主任看透了:「算了小高,你就以工代幹,在車間職能部門幫幫忙吧!」但是,于而龍的壓縮之風,像廠裡的七千噸水壓機一樣,沒完沒了地壓下來,於是,高歌又回到了磨床旁邊去了。

  王緯宇為歌手求情:「把小夥子安排到政工部門吧!」

  「你嫌政工部門那些人還少麼?」

  「可惜了,高歌挺聰明。」

  「他可以把聰明用到正地方,我們國家需要呱呱叫的工人,不需要那些耍嘴皮子的空談家。」

  高歌親自到廠長室找他,于而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便讓秘書小狄轉告:「什麼時候成為一名真正的磨工,咱們才能有共同的語言,回車間去吧,像你爸爸一樣,踏踏實實幹活,勤勤懇懇做人。」

  當家人,惡水缸,于而龍得罪了許多人,而王緯宇輕鬆自在,處處討好,有什麼辦法?于而龍愛說:「同志,假如你在火線上呆過,就會投我的贊成票。」

  但是,好像投贊成票的人並不多,一直到高歌成了工廠的「主人」,於是在説明于而龍提高認識的會議上,舊事重提,老賬新算,分明知道于而龍是個殘廢軍人,卻偏要他彎腰低頭,像把折刀似合攏,恨不能把于而龍那顆倔強的腦袋,塞到他的褲襠裡去。然後,人們在控訴他的資本主義托拉斯經營,血汗工資制度,殘酷剝削工人的罪惡以後,問他:「為什麼打擊革命小將?」

  「誰?」於而龍腦部由於下垂充血而腫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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