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于而龍說:「那你這次來,是為自己謀個差使,而不是休假,對不對?我不習慣轉彎抹角。」

  「還是一挺馬克沁!」

  「需要我為你效些什麼勞呢?」

  「『將軍』那邊做做工作吧!」

  「他?」于而龍不抱信心地說。

  「只要他不持反對意見就好辦,老徐說……」

  「哪個老徐?」

  「有權決定你命運的上司,你還不知道?夏嵐給他作過幾天秘書,我們結婚還是他主持的婚禮。他說周浩同志點頭就行,怎麼樣?你是『將軍』麾下一員能征善戰的大將。」

  誰知道王緯宇的板眼有多少,反正比起一九三七年投奔到遊擊隊來,要從容自如得多了。他說:「大禹治水之術,成功的秘訣在於疏浚二字,所以我要使所有的管道都暢通。」于而龍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是他首先要疏浚的航道,然而他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而且成了他根深蒂固、不可救藥的毛病。「將軍」曾經為他的替王緯宇遊說活動,敲過警鐘:「于而龍,于而龍,會有一天,你要為此觸黴頭的。」但他還是努力說服了周浩,這樣,王緯宇從呆不下去的亞熱帶,來到那座高圍牆的工廠。

  現在回想起來,于而龍也不得不賓服王緯宇疏浚有術,至少在他這條航道上,是相當成功的。

  還是在那一天,終於聊到于而龍氣也出了,酒也消了,王緯宇罵雖挨了,但總算有了眉目;他瞭解,遊擊隊長實際上是個心地善良的傢伙。接著,他便倡議去看看於蓮的習作。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于而龍不免為自己的兒女驕傲,所以王緯宇投其所好地抓住這一點。

  那時,於蓮正在創作一幅遊擊隊生活的油畫(也是一幅最早挨到老爺們皮鞭的作品),王緯宇一進屋子,就歎為觀止地讚不絕口。當然,做父親的能不高興麼,終究是十七八歲的孩子畫出來的巨幅作品呀!王緯宇拖過一張椅子,放在距畫較遠,能統觀全域的地方,手扶椅背騎坐著,似乎是如醉如癡地欣賞著。

  油畫藝術有它奇特的性質,猛乍看去,好像是零零散散,支離破碎,東一塊,西一塊,彼此毫無關連的組合體。但是,一旦習慣了那仿佛是漫不經心的筆觸中,有根作者貫穿脈絡的線索,頓時間,它就突然彙聚成一個完整的藝術形象,映入眼簾。看慣了平鋪直敘的作品,也許不喜歡油畫,然而,它卻是經得起思索的藝術。

  但是于而龍並不相信自己女兒的作品,會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那只是她初出茅廬的處女作,粗糙、疏漏,藝術技巧上的不純熟,于而龍這個門外漢也都看得出來,但想不到竟把文教廳長迷住了。

  直到於蓮擋住他的視線,他才如夢初醒地問:「蓮蓮,告訴我,全是你自己構思的?」

  她點點頭。

  「全是你自己畫出來的?」

  她又點點頭。

  「沒有人指點,也沒有人幫忙?」

  於蓮攤開手:「我倒滿心盼望著那樣。」

  「好極啦!蓮蓮,你會成功的,你像在茫茫的海洋裡探索尋求,已經見到藍天裡的第一隻海鷗,快要到達彼岸啦!」

  「得啦!緯宇伯伯!」

  他指著油畫裡的遊擊隊長,那個兩眼有神的女指揮員說:「她會為你的成長感到高興的。」說著,激動的感情湧上來,使他把下面的話噎住,哽咽得說不出來。媽的,于而龍敢起誓,看到他果真流下兩滴眼淚。

  年輕人的心,尤其是像於蓮那樣搞藝術的姑娘,就如同小提琴上的G弦似的,稍一觸動,就會產生餘音不斷的共鳴:「他說得多麼懂行,多麼確切呀,我就是以畫母親的心情,來刻畫這個遊擊隊的女隊長的……」淚水頓時也充盈在眼眶裡,閃閃發光。于而龍那時由於專家撤走,忙得腳丫朝天,差不多把蘆花的名字置之腦後,經他一提起,也不由得怦然心動。

  那是蘆花嗎?于而龍問著自己。

  她正在馬燈的微弱光線下,查看攤在膝頭的軍用地圖,那是個漆黑的夜晚,顯然是剛剛結束戰鬥轉移到這裡。那些身上還帶著硝煙的遊擊隊員,都東倒西歪地,熬不過疲勞地睡著了。幾個女戰士蜷縮在一堆,可能在做著美麗的夢,睫毛閃出喜悅的彩輝。一個小鬼,枕在那個滿臉胡茬的老炊事員身上;而那個火頭軍也抱著行軍鍋和乾糧袋,嘴角含著小煙袋,昏昏沉沉地打瞌睡。通訊員是理應照顧隊長的,但隊長也讓他休息,看得出他在和睡意掙扎。哦,這一仗打得夠累的,連繳獲來的槍支、彈藥、太陽旗都亂堆在一起,來不及整理。只有那位女隊長,在為下一步思考琢磨。

  于而龍很明白,他經歷過的,這只是短暫的歇腳而已。然後該是無休止的急行軍,為擺脫吃了敗仗而發瘋的敵人,得不停地開動兩條腿;走路,在遊擊隊是家常便飯,于而龍記得有時候走到讓眼前的文教廳長都叫爹叫娘的。

  而一般地講,王緯宇不是孬種,是個好強的漢子。

  「沒有必要了吧!隊長,把敵人甩得夠遠的了,下命令停止前進,原地休息吧!」王緯宇做過他的參謀長,副隊長,也只有他敢在這時候(于而龍一腦門官司,滿臉烏雲的時候)提出這種建議。

  「你給我閉嘴!」

  「你一點都不懂得憐惜人,臭軍閥!讓同志們吃一點、喝一點、躺下來歇會兒吧!小腸疝氣都走出來啦!要是只我一個,媽的,跟你走到天邊,要叫聲苦,你把我的姓倒轉過來寫。」

  「倒過來寫,你還姓王!」

  他撲哧笑了,然後給于而龍算細帳,敵人相隔多遠,即使追來需要多少時間,那靈活的腦袋也著實叫人佩服,更何況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呢!他反正也掌握了于而龍的性格,知道不反駁便等於默認,就自動代替隊長發出命令,開始埋鍋做飯。可是剛吃完了飯,戰士們要伸直那腫脹發木的腿,打算躺一躺的時候,于而龍叫長生吹哨集合出發了……

  ——原諒我吧!遊擊隊的戰士!同樣,也請動力工廠裡的男女老少,原諒我這個拼命勒緊韁繩的廠長吧!

  並不是我于而龍不憐惜你們,屁股後頭有敵人盯著,落後了,是要挨打的。

  于而龍想: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難道畫上的女隊長不困不乏嗎?難道她不想好好地躺一下麼?但是她沒有權利休息。正如今天雖是廠禮拜,他這個黨委書記兼廠長,卻要審閱廖總改變方案後的設計圖紙,因為可惡的別爾烏津,那個自以為是殖民地總督的黔之驢,撤走時甚至把廖總的一些研究成果都拐跑了,因此那老頭兒不得不從「人之初」再搞起來。好吧,不休息又算得了什麼?還是聽聽南國客人充滿感情的語言吧!

  「蓮蓮,你媽要能活到今天,一定會為你的藝術才能而驕傲的,你媽就是一個有才華,有魄力,而且非常有理智的人,太聰明,太能幹,也太有膽量啦!死了,真是太可惜,太遺憾了……」他在畫室裡來回踱步,似乎他從南方來,就是專為發表這通議論的。

  「蓮蓮,你還應該把主人公畫得更美一點,美術美術,就是一個美字麼!話說回來,你媽當年,至少不亞於現在的你,而你,又使我想起了彌羅島上的維納斯。好啊好啊!蓮蓮,你做了件好事,把死去的戰友,又召喚回來,回到了我們中間!」他走到油畫跟前,拿起放大鏡,虔誠地近乎膜拜地觀看,仿佛在巴黎盧浮宮欣賞那裡收藏的世界名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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