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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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起伏的矮矮丘陵,沿著丘陵蜿蜒的曲折山路,以及山路上的那座頹敗的歇腳涼亭,一下子,把路大姐的魂靈給勾住了。誰照的呢?照它有什麼用呢?既無人物,又無景致,更談不上名勝古跡。路大姐做過幾天公安工作,倒覺得很像一張以供查證的現場照片。如果她記憶力不錯的話,照片照的地方,正是她解放後兩次去尋找小兒子下落的刀豆山。 她顧不得一切地打開這封沒有封口的信,老花鏡也來不及戴了,越往下看,兩手顫抖得越厲害,而且,字都一個個跳動起來,她的心像懸在一根燈心草上,在激烈的擺動,隨時有斷的可能。果然,當她看到「咖啡色毛衣」幾個字樣的時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往後一仰,跌倒在窗旁的電視櫃上,碰翻了養著熱帶魚的玻璃箱,那種叫做「黑瑪麗」的小魚,在地板上亂蹦著。 「怎麼啦?路媽媽!」陳剴連忙回身抱住,也許真是血統的呼聲吧?——于而龍想起葉珊才說過的話,只聽那位非被趕走不可的書呆子,大聲地向樓下喊叫,至少整個部大院以為出了什麼事,那位女編輯重新拉開百葉窗,幸災樂禍地瞧熱鬧。 等到在醫院急救室裡蘇醒過來,路大姐便追問那封信的下落,真是巧,那封廖師母臨終前寫的信,已經被魚缸打翻在地板上的水泡濕,勤快的舞蹈演員收拾屋子的時候,把它團成一團扔到垃圾箱裡去了。 要是早一年,於蓮對這位弟媳無意中的過失決不會原諒的,現在她拿這位純淨無邪的天使怎麼辦?只好哭笑不得地說:「只有你幹得出來,我的寶貝!」 「我去給你找,姐姐——」于菱弄不懂他姐姐幹嘛著急?更不明白路媽媽會對一封與她無關的信,發生興趣?只好穿上靴子,在垃圾箱裡尋找,總算上帝慈悲,在眾目睽睽之下,找到了那個紙團。 「是嗎?」 柳娟點點頭,但並不覺得做錯了事。 一直等待著的路大姐,連忙把它裝在塑膠袋裡,去求她的老同事,運用近代迅速發展起來的偵破手段,想辦法在已成紙漿的一團裡,將廖師母的遺信復原出來,趕緊坐著「將軍」的「紅旗」車走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因為人們已經習慣於高度的警惕,那根緊繃著的弦,馬上猜測到和早晨剛走的廖工程師有什麼聯繫,是不是那個老人有什麼嚴重的叛國罪行?……那時,他還在波音飛機上,進行著最後一刻的激烈思想鬥爭,想不到又被人冤枉了一陣,而且還基本上是自己人呢!唉……沒多久,路大姐匆匆回來,一定要在廖總留下來的廖廖無幾的衣物裡,尋找一件咖啡色舊毛衣時,大家才松了一口氣。萬幸萬幸,總算不是什麼圖紙之類的東西丟失了,因為國產電影藝術家老是這樣教導觀眾的。 滿屋的人誰也不露聲色,因為,除了陳剴,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聽說過路大姐在「皖南事變」中失去兒子的故事,但誰也不想講穿,而是懷著一種激動期待的心情,希望趕快尋找出那件毛衣,由實物來講出人們衷心盼望講出的話。 于而龍回想起那天晚間,他家書房裡,走廊裡成了處理舊貨的破爛市,望著那些雜亂無章的東西,不由得慨歎一個孤老頭子,由於失去老伴,竟會把日子過得如此糟糕。「是的,老廖確實是失去了信心啦!原來他是個多麼一絲不苟的人。」 坐在沙發裡焦急地等待年輕人翻檢尋找的路大姐,輕輕地說:「別忘了人是生活在社會裡的。」 謝若萍正在端詳著那張照片,她記得廖師母曾經說過:「我要眼睛閉了,誰也說不清楚了,也許我該把實實在在的情況告訴孩子。」那時候,謝若萍憂慮的是關在廠裡的丈夫,竟不曾多過問一句,但照片是有印象的,然而信呢,信是什麼時候寫的?她在回想,所以于而龍的嘆息,路大姐的答話,都沒往心裡去。 「他是深感回天無力才走的,其實,並不捨得離開祖國。」 「即使那些有補天之才的人,也感到棘手的,這個爛攤子呀!二龍……」她望著屋裡屋外亂糟糟的一切,深有感觸地說。 猝然間,舞蹈演員在走廊裡「嗷」地一聲,叫了起來,她從一個紙箱裡,找到了那件舊毛衣,人們立刻哄了出來。於蓮一看,便搖了搖頭:「大驚小怪,我剛才就翻到了,顏色不對頭,這是煙色,不是咖啡色。小姐,再說,這哪是毛衣,而是麻袋。」畫家的眼睛,對於色彩,有種職業性的敏感。 一聽到麻袋,路大姐也走出書房,柳娟為了彌補剛才的粗心大意,把毛衣捧到路大姐眼前。對失去兒子的母親來講,顏色不是主要的,品質也不是關鍵;她趕緊抖開那件對襟織起的舊毛衣,摸了摸,有點不相信,又回到書房,在明亮的燈光下,仔細地看了看。果然,一個紐扣都沒有,這是做母親的無意中做下的記號;當時,她只不過怕硌著孩子,才把所有的紐扣都用牙咬掉的呀!她還是和來時一樣,不露任何表情,拿著那件還是在大生產時期,用自己紡成的毛線織起來,在農村染坊裡煮得黑不黑,煙不煙的毛衣走了。 人們總是在事後才聰明起來,那位文靜的廖師母把這封信夾在馬克·吐溫的小說裡,肯定是有些什麼寓意的,多麼聰慧的婦女啊,這不是王子和貧兒馬上變換了位置嗎?哦,所謂黑五類式的家庭出身,頃刻之間,幾乎是諷刺喜劇似的,再填什麼登記表的時候,在那成分欄裡,該寫上革幹兩個字了吧?海外關係那也該一筆勾銷了!然而,在這一天以前和以後的陳剴,難道會起什麼品質上的變化嗎?不會的,他照舊是他。所以說,寫在紙上,印在書上的東西,並非都是非常準確的,而永遠真實的,只有生活,歌德的那一句名言說得多麼好啊,「生活之樹常青……」 他的學術論文弄不下去了,一個碰壁碰慣了的倒楣蛋,突然發現每扇大門,都朝他打開,而且每一扇大門裡面,都有一張笑容可掬的面孔;每張面孔的嘴裡,都同樣用唱小夜曲的柔和聲調,向他表示歡迎,實在使得陳剴有點接受不了。因此,他向于而龍提出:「看樣子,七七年的春天,好像還不太正常,明年我再來為論文戰鬥吧!」 「打算回南方去嗎?」 「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你把車票給我,陳剴。」 「幹什麼?」 「給我。」 于而龍拿著火車票去見周浩和路大姐,他們老兩口,正戴著老花眼鏡,逐字逐句,在看著終於「破譯」出來的原信。「將軍」示意讓他坐下,把那些一張張洗印出來的底片遞給他,雖然是東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後語,于而龍終於看明白:陳剴正是他們失去的小兒子。湊巧,廖師母因為丈夫赴美留學,就去廖總的姐姐家暫住,那家是一位江南著名的辛亥元老,有點聲望,和新四軍關係不錯,所以廖師母才從部隊的駐防區域穿行趕路,誰知正好趕上「皖南事變」,就這樣一個機會,在頭天晚上激烈戰鬥過的刀豆山下,涼亭裡等著挑夫的時候,發現了用毛線衣裹住的陳剴。江南的一月份是相當淒冷的,好心腸的廖師母便抱著他,來到親戚家,正巧廖總的姐姐沒有孩子,便留下撫養。名字是廖師母起的,她堅持要用一個「剴」字,這樣,就把發現他的地點,也是他親生父母失去他的地方,巧妙地像謎底似的組成了一個字,永遠嵌在了他的名字裡。 啊!她是一位多麼細緻的婦女! 而那件舊毛衣,她一直珍藏著,歷經「革命」者的洗劫,能夠保存下來,倒多虧了它那樸實無華的外表,那些海盜們對項鍊更感到興趣些,不知誰揣在兜裡拿走了。但那實際卻是不大值錢的開金首飾。由此可見,真正的價值並不體現在閃閃發光的外表。同樣,無論王子,還是貧兒,陳剴最可貴的還是那顆孜孜不息的心。 于而龍問:「那應該告訴陳剴,他還蒙在鼓裡呢!」 周浩說:「不,我看暫時先維持現狀吧!」 「他打算回去呢!」 「老家還有什麼人嗎?」 「記得廖總得知他老伴死去以後,曾經說過,只有他和陳剴在這塊土地上相依為命啦,別人都到上帝那裡去了。」 「那好吧,他不是要搞論文麼?我來想辦法安排吧!」他望著苦痛的母親,便把陳剴的火車票接在手裡,看了看,撕作兩半,然後,對路大姐說:「不過,現在我們並不夠資格去承認是他的父母,因為我們並未盡到做父母的責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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