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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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花皺著眉頭不太高興,她通常要謹慎些,而且在湖東和王經宇打交道的次數多些,那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傢伙,敢在三王莊同你耗時間,就知道其中必有名堂,因此早就建議轉移,但于而龍說什麼不讓到嘴的肉飛了,這樣,落進困境。此刻,她饒了那個喊叫的人一命:「讓他吼去吧!我們得想法突圍——」 石湖支隊就這樣讓王經宇最後搞了一下,本來經過殘酷艱苦的一九四七年從春到秋的戰鬥,快要拖垮的部隊,更衰弱不堪了。 哦!不應該失敗的失敗,是最不能輕饒自己的了。 他被黑斑鳩島上響亮的號子聲驚醒過來,重新操起了槳,把那條在怔忡中失去控制的舢板,劃離了島子,原來,浪濤把它送到小島的岸邊了。 老林嫂諒解地問著:「累了吧?二龍兄弟!」 多麼親切,多麼溫暖的稱呼啊!于而龍抬頭看看她,那眼神是相當嚴峻的,似乎在說:「你不該忘,你不該忘。」隨後她長歎了一口氣:「蘆花能在這島子上找到你,可也不容易啊!……」 于而龍刹那間呼啦一下心都涼了。 他想起他躲在島邊齊脖深的冰冷的湖水裡,只能露出一個腦袋,眼前是凝結在薄冰裡的斷芰殘荷,敗葉亂莖,有些丁點大的不怕凍的小魚,竟敢搖頭晃尾地遊到他臉前來,唼呷著他的下巴。 槍聲漸漸地消停下來,他估計同志們大概突圍了,但摸不准搜湖的敵人走了沒有?鵲山掩映,暮靄迷茫,除了西北風,吹得枯樹殘枝簌簌作響,聽不出別的什麼動靜,於是,他拖著腿部的重創,蹣跚地爬上了黑斑鳩島。但是,哪裡想到,上得島來,老天爺比敵人還要辣手,峭厲的寒風一吹,創口、汙血、泥水、濕淋淋的衣服,立刻硬邦邦地凍成一團,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木樁似釘在那兒,動彈不得。 啊!老天爺向來趨炎附勢,岸上比湖裡要冷得多。 冷哪!他覺得從心的深處往外冷,血液都凝固了,在血管裡滯留不動,可能也結了冰了。他拼命掙扎,力圖改變這種困難處境,咬著牙,使出最後一點力量——不,是意志,是確乎屬於精神世界的東西,正如他在最近的十年裡,堅持要活下去見個分曉的勁頭一樣,逼得他在島子上朝前邁步。他強掙著舉起一隻腳,撲通一聲,摔倒在凍得鐵也似的硬土地上,而且摔了個結實。 他趴在地上,腦海裡的思維尚未凍木,不禁掂掇著:果真是我鑄下了彌天大錯,該我于而龍受到這樣嚴厲的懲罰?難道我就嗚呼哀哉,不明不白地死去?不,黨不曾給我輕易撒手而去的權利。——不能死啊!隊長同志,現在鵲山那山神廟後的大峒裡,正在進行著有關石湖支隊命運的一場辯論,是在石湖繼續堅持鬥爭下去,還是改弦易轍,另謀出路,把隊伍拉走?相持不下,正等待著你關鍵的一票呢! 要活下去啊!于而龍,要為明天活下去,看見了嗎?同志,就在你匍匐著的凍土裡,那蘆葦的嫩尖,快要透出冰封的大地啦!冬天裡的春天,是在沃土中間,你怎麼能趴在孤島上等死,放棄一個共產黨員的職責呢! 然而,一個人要栽倒了,不大容易爬起來,可費勁掙扎起來,下一個跌倒的命運還在等著,所以只有死亡這條路好走,多麼不甘心啊!可是上帝不饒人哪,死神在一步步逼近…… 和死神同時,也傳來了另外一個人的腳步聲……她來了,是蘆花來了。她受著支部的囑託,冒著巨大的艱險,說什麼也要把于而龍找到,她並不僅僅為了自己,而為了石湖支隊那面不倒的旗子,即使是于而龍的屍首,也得把他找回來。要是落到敵人手裡,不但精神上處於劣勢,向眾多的石湖鄉親又怎麼交待?她來了,已經搜遍好幾個湖心小島,現在,鳧著水,還不敢弄出大的響聲,怕驚動敵人,一步步向黑斑鳩島摸過來,而遠處湖村的公雞已經在啼曉了。 只要天一放亮,甚至她都有落入敵人手裡的危險,然而她哪怕豁出命去,也不能放棄尋找于而龍的打算,因為在同上級聯繫不上的情況下,理所當然地擔當臨時指揮員的王緯宇,明顯地傾向著想要把支隊拉出石湖。而在一九三九,一九四五年那樣艱難困苦的日子裡,也不曾離開石湖半步。 這支小小的遊擊隊,在江湖淮海之間,雖然說不上是插向敵人心臟的一把尖刀,但由於逼近上海、南京,很有點像揉進反動派眼睛裡的一粒沙子,國民黨恨不能早日把它除掉。但是這支神出鬼沒的石湖支隊,自打成立那天起,就像棗核釘一樣,死死地在這塊土地上。 然而要想找到于而龍卻不那麼容易,她和長生,還有兩名戰士組成的搜索小隊,在漆黑的夜裡,在迷茫的霧中,在蒙著一層薄冰的石湖上尋找著,哦,困難哪,像大海撈針一樣,哪兒也找不到生死不明的遊擊隊長。 蘆花攀上了黑斑鳩島,一聽那淒苦的咕咕聲,她的心涼了半截,連鳥雀都毫無警覺地安然高眠,肯定他不會在這個島子上了;即使能夠找到的話,怕是活著的希望不大了。周圍幾個小島子都搜遍了,要是在這裡還不見蹤影,那麼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她仍然堅持著用兩隻手在地面上摸索著,一寸一寸地都仔細摸了個遍,她相信他就在這一帶,決不會離開的。有誰能比妻子更理解自己丈夫的呢?他不會呆在戰場以外的地方,哪兒戰鬥激烈,他准在哪兒,即使死,也死在槍聲最響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在黑暗裡搜尋摸索,不敢高聲,惟恐掠起夜眠的斑鳩,招來敵人,只能輕輕地呼喚:「二龍,二龍!」黑夜濃霧,眼睛不起任何作用,只能靠觸覺,靠她的兩隻手。 哦,那兩隻鮮血淋漓,傷痕累累的手呵…… 即使她肯定得知于而龍就在島上,這方圓十來畝大的黑斑鳩島,也夠她找的,因為她必須把每一個角落都要觸摸到才能放心,何況天快要亮了,此起彼落的雞叫聲,在提醒她,趕快撤出去吧,敵人肯定在天明以後,就要來打掃戰場的。 蘆花,這個不屈不撓的人,也就只有她,才能把于而龍找到,因為她終究是他的妻子,而妻子對丈夫的愛,使得她哪怕手心的肉都刮爛了,露出骨頭,也得繼續一寸一寸土地挨著摸下去。在出發前,王緯宇不贊成她親自去:「我們可以多派幾個同志去找,你別冒險啦!」 「不!」蘆花堅定地回答:「誰去也不如我去!」 直到今天,于而龍也還能記得那雙血肉模糊,腫得像饅頭似的手……漁村婦女成年到輩子搓繩織網,醃魚鹵蝦,張帆使櫓,打草劈柴,那雙久經風霜的手,是相當結實的,但是摸遍了那幾個島子的所有土地以後,再結實的手也毀了。哦,那些島上的枯藤敗枝,蒺藜荊棘,以及湖岸邊的銳利冰淩,刺人蚌殼,即使鋼澆鐵鑄,恐怕也得磨脫一層皮的,何況十指連心的肉呵!那雙手不成樣子了,找不到完好的地方,扯裂的傷口,絲絲的血在滲透出來,腫脹的部位又受了凍傷,在發黑壞死……然而,正是這雙手,把于而龍從死神的懷抱裡,奪了回來。 可是一直到她犧牲那天,這創傷也不曾癒合。 她說過:「二龍,我要找到你,說什麼也要把你找到,為我,是的,是為了我,可我又為了誰呢?支隊離開石湖,還叫什麼石湖支隊呢?露出了骨頭算什麼?手磨掉了有胳膊,得把你找到,得讓你活著,明白嗎?石湖支隊不能落在他手裡!」 「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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