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八


  晚上,道靜伏在桌上靜靜地讀著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做著筆記,加著圈點,疲乏的時候,她就拿起高爾基的《母親》。她時時被那裡面澎湃著的、對於未來幸福世界的無限熱情激蕩著、震撼著,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與滿足。可是餘永澤呢?他局促在小屋裡,百無聊賴,只好拾起他最近一年正在鑽研的「國故」來。他抱出書本,挨在道靜身邊尋章摘句地讀起來。一大疊線裝書,排滿了不大的三屜桌,讀著讀著,慢慢,他也把全神貫注進去了。這時,他的心靈被牽回到遙遠古代的浩瀚中,和許多古人、版本糾結在一起。當他疲倦了,休息一下,稍稍清醒過來的時候——「自立一家說」,——學者,——名流,——創造優裕的生活條件……

  許多幻想立刻湧上心來,鼓舞著他,使他又深深埋下了頭。

  道靜呢,她不管許多理論書籍能不能消化,也不知如何去與實際結合,只是被奔騰的革命熱情鼓舞著,渴望從書本上看到新的世界,找到她尋覓已久的真理。因此她也不知疲倦地讀著。就這樣,一今一古、一新一舊的兩個青年人,每天晚上都各讀各的直到深夜。自從大年初一盧嘉川給道靜送來她從沒讀過的新書以後,她的思想認識就迅速地變化著;她的感受和情緒通過這些書籍也在迅速地變化著。多少年以後,她還清楚地記得盧嘉川給她閱讀的第一本書名字叫《怎樣研究新興社會科學》。在大年初一的深夜裡,她躺在被窩裡,忍住寒冷——煤球爐子早熄滅了,透風的牆壁刮進了凜冽的寒風。但她興奮地讀著、讀著,讀了一整夜,直到把這本小冊子一氣讀完。

  盧嘉川給她的僅僅是四本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寫成的一般社會科學的書籍,道靜一個人藏在屋子裡專心致志地讀了五天。可是想不到這五天對於她的一生卻起了巨大的作用——從這裡,她看出了人類社會的發展前途;從這裡,她看見了真理的光芒和她個人所應走的道路;從這裡,她明白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原因,明白了她媽因為什麼而死去……於是,她常常感受的那種絕望的看不見光明的悲觀情緒突然消逝了;於是,在她心裡開始升騰起一種渴望前進的、澎湃的革命熱情……

  書看完了,她盼望盧嘉川再來借書給她看,可是他沒有來。她向白莉蘋、許寧那裡借到許多政治、經濟、哲學、文學的書。有許多書她是看不懂的,像《反杜林論》、《哲學之貧困》,她看著簡直莫名其妙。可是青年人熱烈的求知欲望和好高騖遠的勁頭,管它懂不懂,她還是如饑如渴地讀下去。當時餘永澤還沒回來,她一個人是寂寞的,因此她一天甚至讀十五六個鐘頭。一邊吃著飯一邊也要讀。錢少了,她每天只能買點棒子麵蒸幾個窩頭吃。懶得弄菜,窩頭不大好吃,可是因為捧著書本全神貫注在這上面,一個窩頭不知不覺就吃完了。自從發明了這種「佐食法」,她對於書本一會兒也不願離開。

  「許寧,請你告訴我:形而上學和形式論理學是一個東西嗎?」

  「辯證法三原則什麼地方都能夠應用,那你說,否定之否定應當怎麼解釋呢?……」

  「蘇聯為什麼還不實行共產主義社會?中國要到了共產主義社會,那將是個什麼樣子呀?」

  許甯常去找白莉蘋,順便也常看看她。每次見到他,道靜都要提出許多似懂不懂的問題。弄得許寧常常搖頭擺手地笑道:「啊呀,小姐!你快要變成大腹便便的書蟲子了!人怎麼能一下子消化掉這麼多的東西呀?我這半瓶子醋,可回答不了你。」話是這樣說,可是談起理論,許寧還是一套套地向道靜談得津津有味、頭頭是道。道靜深深為她新認識的朋友們感到驕傲和幸福。於是她那似乎黯淡下去的青春的生命復活了,她快活的心情,使她常常不自覺地哼著、唱著,好像有多少精力施展不出來似的成天忙碌著。這心情是餘永澤所不能瞭解的,因此,他發生了懷疑,他陷在莫名其妙的嫉妒的痛苦中。

  第十三章

  道靜正在院子裡生火,準備做飯。一抬頭盧嘉川走進來了。她立時扔下手裡的煤球和簸箕,不管木柴正在熊熊燃燒著,慌忙地要領老盧進屋去。

  「怎麼?你還不放煤球?劈柴就要過勁啦。」盧嘉川含笑站在爐子邊,拿起簸箕就把煤球添到爐口裡。接著小小的爐子冒起了濃濃的黑煙。道靜心裡更加慌促——她正為叫盧嘉川看見自己做這些瑣細的家務勞動而感到羞怯,加上他竟這麼熟練地替她一做,她就更加覺得忐忑不安了。

  「盧兄,這麼久不見你……」她訕訕地說,「到屋裡坐吧。你近來好吧?哦,你知道我多盼望……」道靜興奮地站在屋地上,東一句西一句簡直語無倫次。盧嘉川呢,他卻安詳地和道靜握握手,搬把椅子坐在門邊,看著道靜微微一笑,說:「小林,這些日子生活得怎樣?忙一點,好久不來看你了。」

  道靜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一種油然而生的尊敬與一種隱秘的相見的喜悅,使得她的眼睛明亮起來,她靠在桌子邊,還帶著剛才的羞怯、不安,小聲說:「盧兄,這些天,我讀了好多書,明白了好多事,我的精神變了……」她紅著臉不知怎樣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沉默了一下,看見盧嘉川並沒有注意到她的慌亂和激動,於是她才完全鎮靜下來,開始向他報告起她所讀的書,這些書所給與她的影響,以及她心情上的變化來。她越說越高興,漸漸全部消失了剛才的慌亂和不安,神采飛揚地歪著腦袋,說:「盧兄,多麼奇怪呀!怎麼這麼快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好像年輕多啦。」

  「你現在並不老,怎麼能夠再年輕?」盧嘉川眯著眼睛看著道靜。頑皮的微笑又浮在他的嘴角。

  「不,不是這樣。」道靜的神氣非常莊嚴認真,「盧兄,你不知道,我雖然只有二十歲,可是我……我過去的生活使我早就像個老太婆了。我看什麼都沒意思,對什麼都失望,甚至悲觀到想過自殺……可是自從過年那天夜裡認識了你們,你教我讀了許多書,我就忽然變啦……」她正說到這兒,一扭頭,發現餘永澤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站到屋子當中。看見他的小眼睛慍怒地睨視著盧嘉川,道靜的話嘎地停住了。還沒容她開口,餘永澤轉過頭來對道靜皺著眉頭說:「火爐早著荒了,你怎麼還不做飯去?高談闊論能當飯吃嗎?」又沒等道靜開口,他一個箭步沖了出去,屋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

  道靜坐在凳子上,突然像霜打了的莊稼軟軟地衰萎下來。

  有一陣子,她紅漲著臉激憤得說不出一句話。這時,倒是盧嘉川老練、沉著,他對砰然關上的房門望望,又對道靜痛苦的神情默然看了一下,然後站起身走近道靜的身邊:「這位余兄我見過。既然他急著要吃飯,小林,你該早點給他做飯才對。我們的談話不要影響他。你把爐子搬進來,你一邊做飯,我們一邊談好不好?」

  「好!」道靜正怕盧嘉川生氣走掉,一見他還是留下來,她高興得立時搬進爐子,坐上飯鍋。漸漸地,氣忿變成了沉重的悲哀,她低下頭看著地說:「盧兄,替我想個辦法吧!這生活實在太沉悶了。憋得出不來氣……」她抬起頭來,眼睛忽然放射著一種異常熱烈的光,「你介紹我參加紅軍,或者參加共產黨,行嗎?我想我是能夠革命的!要不,去東北義勇軍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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