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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彷徨》(2)


  小說把被殺的犯人安排為一個革命者,這位沒有正式出場的革命者夏瑜抱著解放群眾的心願,為群眾獻出自己的生命,但是群眾不僅不理解他,完全不知道他是為大家而受苦,而犧牲,反而受了迷信的愚弄蘸吃著革命者的血。小栓的下場是一個悲劇,夏瑜的遭遇是一個更大的悲劇,魯迅既痛心於群眾因受封建思想毒害而未能覺醒,更致慨於資產階級革命的脫離群眾,這就使小說的結構含有雙重的悲劇性。

  作家根據親身的經歷和感受寫出了一個真理:革命思想如果不掌握群眾,那麼,先驅者的血只能做「人血饅頭」的材料,甚至連醫治癆病的效果也沒有。《藥》給人的感覺是沉重的。然而它所描寫的物件畢竟和《孔乙己》不同,這種沉重的感覺並沒有壓倒人們,人們仍然能夠從殘酷的現實裡接觸到作品所表達的理想,最後出現在革命者墳上的花環就「顯出若干亮色」(注:《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透露了代表時代特徵的革命的希望和力量。

  農村生活和農民形象在魯迅小說中佔有顯著的地位,《阿Q正傳》以塑造辛亥革命時期一個農民的典型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辛亥革命並未給農村帶來真正的變革,這一點在《風波》裡也有間接的反映。小說一開始便展現了一幅動人的農村晚景圖,在恬靜的景色中回蕩著時代的風波。撐航船的七斤在城裡被剪去了辮子,當皇帝就要復辟的流言傳來時,七斤的家裡立刻緊張起來,辮子的有無成為問題的焦點。趙七爺、九斤老太等人物各具特點,一個個神態畢現。小說結尾處描繪了風波過去後的平靜,暗示復辟雖然不曾成功,而生活的進行依舊沒有脫離原來的軌道,既諷刺了革命的不徹底,同時也說明農民的覺醒還有待於進一步的教育。

  《故鄉》描繪了近代中國農村破產的圖景,小說以抒情的筆調,竭力渲染了童年生活的美麗,將回憶中海邊西瓜地上手捏鋼叉的小英雄閏土,和眼前被生活壓癟了的同一個閏土對照,寫出中國農民在「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層層逼迫下的深重的災難。閏土的形象在過去農村裡具有相當普遍的代表性,他淳樸,勤勞,象大地一樣沉默和厚實,承受了一切艱辛和痛苦。

  過多的艱辛和痛苦使閏土變成麻木。精神的摧殘在這裡超過了生活的脅逼,一種壁壘森嚴的等級觀念已經注入閏土的頭腦,他默認了那條橫亙在自己和童年夥伴之間的不可逾越的界線,並且向主宰命運的「神」低頭。二十餘年來的變化的確太大了,第一人稱「我」的想像在現實面前碰得粉碎,本來清楚地留在記憶裡的「神異的圖畫」因而也忽地模糊。作品還動用楊二嫂的小市民習氣烘托閏土誠實的性格,寫來一波三折,使簡單的情節表現得跌宕有致。「我」希望下一代有「新的生活」——「未經生活過」的生活,說明作品的著重點不是對往昔的緬懷,而是對現實的挑戰,並且引導人們去確信前途:「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和《故鄉》不同,《祝福》是把人物放在更複雜的社會關係裡,為農民的命運而提出的強烈的控訴。這篇小說是魯迅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間小說合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它以一個淳樸善良的農村勞動婦女為主角。祥林嫂幹活十分勤快,只希望以自己不斷的勞動換取最起碼的生活權利,但她的遭遇卻棄滿了辛酸和血淚。因為不願意再醮,她在新寡之後逃到魯鎮幫傭,不久便被婆家劫回,採用人身買賣的方式將她逼嫁到山坳裡。第二個丈夫不幸死于傷寒,兒子又被狼叼去。當她帶著喪夫失子的悲痛再次來到魯家做工的時候,鎮上的人嘲笑她,奚落她,衛道的魯四老爺把她看成傷風敗俗的不祥之物,一切祭器供品都不許她沾手。篤信鬼神的柳媽又以陰間的懲罰嚇唬她,勸她到土地廟捐一條給「千人踏,萬人跨」的門檻,當作替身為自己贖罪。

  精神恐怖壓倒了這個農村婦女。她變得神情萎頓,動作遲鈍,卻還是默默地操作,以終年勞動所得捐了一條門檻,滿以為已經出脫罪孽,可以重新做人。冬至祭祖時節,她坦然去安排杯筷,不料主人還是說:「你放著罷,祥林嫂!」她象受了炮烙似的縮回手,從此便失魂落魂,惴惴然如「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一樣。生活就這樣一步一步把她逼到絕境,終至淪為氣丐。當人們正在歡欣地「祝福」的時候,她卻懷著對地獄的恐懼和疑惑,象「塵芥」一樣被掃出了世界。祥林嫂一生的遭遇,讓人看到在她脖子上隱隱地套著封建社會的四條繩索——政權、神權、族權和夫權。儘管她不斷掙扎,表現了最大的韌性,依舊沖不破羅網,爭不到一個普通人——實際上也就是魯迅說的一個「做穩了」的「奴隸」(注:《墳·燈下漫筆》)的資格。作品的深刻意義還在於:不僅魯四老爺,便是和祥林嫂處在同樣地位的柳媽,周圍那些帶著嘲笑「賞鑒」祥林嫂痛苦的人,也都受到封建勢力的麻痹毒害而幫同著進行精神虐待,不自覺地促成了舊社會的這個平凡而不幸的悲劇。

  《離婚》裡的農村婦女愛姑具有和祥林嫂不同的性格,她大膽潑辣,丈夫要離棄她,她就整整鬧了三年,最後對方不得不請出「和知縣大老爺換貼」的七大人來調停。愛姑以為欺壓她的只是個別的人,認定丈夫「小畜生」和公公「老畜生」是她的對頭,卻不知道她的真正對頭是封建制度,是為她的肉眼看不見的一種勢力。作品著重描寫的是愛姑會見七大人的場面,從周圍氣氛,從愛姑的心理感受中,刻劃了這位矯揉造作的地主階級的代表。七大人的玩「屁塞」,吸鼻煙,都使愛姑感到莫測高深。

  在這種精神壓力下,愛姑由優勢轉到劣勢,由充滿幻想轉到完全屈服。整個心理過程通過環境描寫表現得十分細緻。《離婚》繪聲繪色地寫出了土豪劣紳的醜態,同時也批判了小生產者認識上的限制。濃重的黑暗勢力要求農民覺醒起來作更堅決的鬥爭,這是魯迅在這些小說裡反復強調的思想。他的小說善於展示整個農村以至整個社會複雜的階級關係,發掘出農民悲慘生活的根源,不僅寫他們由於經濟剝削而受到的肉體上的痛苦,還以更多的筆默默描繪他們長期以來在封建制度思想毒害下的精神狀態,揭示農民不能不革命的生活地位和他們主觀上還缺乏民主主義革命覺悟的兩者之間的矛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注《墳·摩羅詩力說》)

  太平天國革命運動失敗以後,客觀形勢要求農民革命從原始的、宗法的形態中擺脫出來,具備更深入的內容和更徹底的性質,儘管魯迅對於這一意義的認識在主觀上沒有這樣清楚和明確,也沒有全面地看到農民中間已經有人起來堅決鬥爭,但反映在他小說裡的問題卻是和歷史進程的現實要求相吻合的。在魯迅之前,還沒有一個作家象魯迅那樣以平等態度描寫過農民,還沒有一篇描寫農民的作品象魯迅的作品那樣從根本上否定封建制度,展示了如此深廣的歷史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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