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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介亭雜文及魯迅雜文的藝術特色(3)


  繼《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之後,魯迅續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終篇而遽告逝世。雜感是魯迅一直運用到生命最後的武器。環繞著每一歷史時期的中心鬥爭,從「五四」當時打倒封建勢力和傳統習慣開始,經過對反動軍閥以及資產階級右翼的長期鏖戰,特別是十年內戰時期在狼煙遍地、短兵相接的反文化「圍剿」中,這種文體以其揮灑的自由,接應的迅速,涵容的廣泛,在魯迅的運用下發揮了極大的威力。

  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曾經說明,雜感應該「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在另一個地方,他又指出雜感和現實生活「切貼」,「生動,潑剌,有益,而且也能夠移人情」(注:《且介亭雜文二集·徐懋庸作〈打雜集〉序》)。戰鬥是雜感的生命,它必須具有現實的內容;但雜感又需要給人藝術的享受,發揮感染和陶冶的作用。魯迅的論點是他自己創作實踐的總結和概括。作為文學形式的一種,他的雜感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具備了值得人們反復閱讀的較為永久的意義和價值。

  文學作品的歷史價值主要決定于它的社會意義。首先,魯迅的雜感是社會思想和社會生活的藝術的記錄。雖然「所寫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來,已幾乎是或一形象的全體」(注:《准風月談·後記》),進而綜觀他的所有的雜感,則又幾乎寫出了整整一個時代的風貌。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讚揚巴爾扎克,說他的《人間喜劇》是「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巴爾扎克「用編年史的方式,幾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資產階級在一八一六年至一八四八年這一時期對貴族社會日甚一日的衝擊描寫出來」(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瑪·哈克奈斯的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462—463頁)

  在中國,魯迅以雜感的形式完成了《人間喜劇》的任務,從社會的各個方面寫出了複雜的鬥爭,寫出了階級力量的變化和消長,表現了從「五四」到抗日戰爭爆發前整個歷史的進程。其次,魯迅的雜感銘刻著對人民的關愛和對敵人的憎恨,描寫了人民的苦難和鬥爭,願望和理想。他和以前的現實主義者的區別不僅僅在於時代不同——前人寫的是資產階級對於貴族社會的威脅,魯迅則寫出了無產階級起而代替資產階級的經過;他們的根本區別在於對各自時代裡兩種對峙勢力所採取的不同的立場。例如巴爾扎克,就不無惋惜地描寫了「在他看來是模範社會」(注:恩格斯1888年4月致瑪·哈克奈斯的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462—463頁)的墮落和衰亡,魯迅則以雜感表達了他的逐步地成為新興階級代言人的全部思想歷程,他代表了「全民族的大多數」(注:《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橫排本第2卷第658頁),他的雜感是新社會的催生劑。

  魯迅的精神聯繫著未來,永遠是一個鼓舞人們前進的力量。再次,魯迅的雜感有豐富的理論含量。雜感的形式要求作家不斷地對生活現象作出判斷,從複雜的社會動態和激烈的實際鬥爭中提煉思想材料,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注:《實踐論》,《毛澤東選集》橫排本第1卷第268頁)的反復活動,形成觀點或理論。

  魯迅的雜感表達了許多精闢的見解,契合乃至闡明了客觀的規律;而當他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以後,科學的體系不僅使魯迅雜感的理論含量更見豐滿,並且造詣也更深更高,表現了生氣勃勃的活力。它們既是詩,又是政論。說是政論,因為魯迅的雜感是從各方面來聯繫現實鬥爭的,現實鬥爭又從各方面深化了魯迅的理論,從而使這些雜感成為以文學的形式做到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的具體生活實際相結合的範例,在提高群眾覺悟方面有著廣泛而深入的作用。

  「五四」以後的雜感一方面吸收了外來的essay(隨筆)和feuilleton的特點,另一方面又和中國的古代散文的深厚基礎相關連。魯迅曾經列舉羅隱的《讒書》,皮日休和陸龜蒙的短文,以及明末那些「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注:《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的小品,說明這個新的形式產生之前已經存在的歷史背景。以魯迅的雜感而論,析理嚴密,行文舒卷,於清峻中寓朴茂,於簡約中見恣放,這些就大抵受有魏晉文章的影響。

  章太炎在《論式》裡說:「魏晉之文,大體皆埤於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帝達,可以為百世師矣。」(注:《國故論衡》中卷文學篇,見古書流通處影印浙江圖書館校刊《章氏叢書》第13冊)魏晉的論辯文章一般都具有屈原的文彩,而又繼承了莊周、韓非的傳統:善於取譬,長於說理。孔融、嵇康、阮籍這些人都愛排除陳言,獨闢蹊徑,如《文心雕龍·事類篇》所說,「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通過常見的現象,闡發重要的道理,在論述中時時使用反語。

  魯迅愛好嵇康,曾先後七次校訂《嵇康集》,他對魏晉文章的評價很高,在雜感裡可以看到明顯的影響。但是,魯迅畢竟是現代文學的開山,雜感又是適應思想革命和文化革命而產生的一種文體,作家以其卓越的藝術素養,在反映現代生活的時候作了多樣的創造,表現了動人的藝術魅力。魯迅是雜感藝術獨具匠心的開拓者。

  魯迅曾經解釋自己雜感的特點是:「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雜感的形式多種多樣,總的說來,這種文體大都結合著評論和文藝兩種因素,在表達某一思想內容的時候,既要有綿密的邏輯又要有生動的形象。「不留面子」和「常取類型」正好適應了這樣的要求。從雜感的直抒己見而言,和論文較為接近,需要有論文的條理和層次。

  但雜感展開邏輯的方式又不完全和普通的論文相同,因為它是藝術品。魯迅說過:「通烈的攻擊,只宜用散文,如『雜感』之類,而造語還須曲折。」(注:《兩地書》三二)「曲折」在這裡並不意味隱晦,而是表現的一種特殊方式。魯迅不常在雜感裡作出直接的結論式的答案,他往往採用對比、暗示、取譬、借喻等等手段,通過客觀的敘述揭發內在的矛盾,使人從事物的相互關係中得到啟發。例如為了批評出版界的貧乏和草率,他說:「生得又高又胖並不就是偉人,做得多而且繁也決不就是名著,而況還有『剪貼』。但是,小小的一本『什麼ABC』裡,卻也決不能包羅一切學術文藝的。一道濁流,固然不如一杯清水的乾淨而澄明,但蒸溜了濁流的一部分,卻就有許多杯淨水在。」(注:准風月談·由聾而啞)這裡指出了量和質的關係,量多不一定等於質好,然而量中求質,以一道濁流和一杯清水相比,量多卻又包含著達到質好的條件。和一般的推理不同,這些論證都是具體的,以內在的邏輯取勝,讀來委婉而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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