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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新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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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出版於一九三六年一月,全書收故事八則,如《自選集·自序》所說,都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從開手創作到結集成書,前後經過十三年。由於寫作時間的不同,作家世界觀的改變,在生活概括和思想熔鑄上,後寫的五篇較之先寫的三篇都有顯著的發展。 魯迅在回顧小說創作的時候,曾經說明其藝術概括的手段是:「所寫的事蹟,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採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髮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注:《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故事新編》對於歷史材料的處理,恰如《序言》所說明的,用的正是同樣的方法:「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至於把現代生活細節大膽地引入歷史故事,突出其針砭流俗的意義,更是魯迅式的戰士性格的體現。這些都以鮮明的特點構成了八篇作品前後一致和精煉獨創的風格。 第一篇《補天》寫於一九二二年,曾以《不周山》為題收入《呐喊》第一版。作品根據女媧「摶黃土作人」(事見《太平御覽》引漢應劭《風俗通》)和「煉五色石補天」(事見《淮南子》)的神話,描寫了這位傳說中的人類母親淳樸渾厚的形象。魯迅在《序言》中自述其最初的意圖是:根據佛洛伊特的精神分析學,「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佛洛伊特(注:佛洛特(S.Freud)是奧地利精神病理學家,他認為一切精神現象都是受「下意識」支配的,而「下意識」的內容則是平時受壓抑的情欲。 這是反動的資產階級心理學的一個流派)學說對資產階級文學有很大的影響,在魯迅翻譯的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裡就可以看出明顯的痕跡。用「性的發動」(注:《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來解釋人類和文學的起源當然是錯誤的,但《補天》的主旨卻不限於此。全篇寫原始宇宙氣象雄偉,景物瑰麗,仿佛一幅色調濃烈的油彩畫。女媧摶土作人時充滿著創造的喜悅,補天的辛勤展示了勞動的壯美。作品的具體描寫實際上已經衝破佛洛伊特的「理論」,表現了例如勞動等等遠為廣泛的生活。 寫作中途,魯迅讀到一篇道學家攻擊新體情詩的文章,強烈的反感使他的筆鋒不得不從神話轉到現實,於是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注:《故事新編·序言》),渺小而又滑稽,作品的主題到這裡有所擴大,產生了聯繫現實鬥爭的反封建的意義。不過描寫不及前半舒展,結局也較為倉卒。把現實生活細節引入歷史題材,魯迅自稱是「油滑的開端」(注:《故事新編·序言》),但從以後七篇繼續遵循這一準則看來,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作家有意施展「幽默才能」以創造新的藝術形式進行社會批判的一種嘗試。 四年以後,魯迅從北京來到廈門,一個人住在石屋裡,面對大海,又從古書裡掇拾材料,完成了《奔月》和《鑄劍》。《奔月》寫神話裡夷羿和嫦娥(事見《淮南子》)的傳說。善射的羿射下過九個太陽,射死過封豕長蛇,一切大動物和小動物,最後「射得遍地精光」,只好在「無物之陣」(注:《野草·這樣的戰士》)中賓士,天天和嫦娥一起吃烏鴉炸醬麵。嫦娥熬不過這樣的生活,終於吞下金丹,獨自向天上飛升。而昔日的弟子逢蒙又在這個時候出現,欺世盜名,利用向師傅「偷去的拳頭」施放冷箭,想置羿於死地。 魯迅安排一個典型的環境,勾畫羿的正直的性格,寫出了一個勇士的孤獨的心境。《鑄劍》發表時原名《眉間尺》,取幹將鑄劍、其子報仇(並見《列異傳》與《搜神記》)的故事。作品寫的主要是這個傳說的後半段。黑色人是作品著力描寫的物件,他仿佛生來就是為了代人復仇似的,具有一種熱到發冷的性格。一言一動,都象主角眉間尺背上的寶劍一樣:寒光逼人。眉間尺把復仇的事業付託他,連同自己的頭和寶劍。黑色人冒充玩把戲的混入王宮,機智地劈下國王的頭,為了徹底擊敗敵人,最後也割下自己的頭來回答眉間尺的信任,完成了他所付託的復仇的重任。 從《奔月》裡的逢蒙到《鑄劍》裡的嗜殺的國王和顢頇的大臣,人們仍然可以在作家的鞭打中看出現實生活的投影。作品歌頌了羿和黑色人的戰鬥的性格,反映魯迅主張韌戰,壕塹戰,「對於舊社會和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注:《二心集·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的徹底的思想。當他還沒有從現實中充分地看到推翻舊秩序的積極力量的時候,魯迅選擇歷史人物,通過他們正面地表達自己的戰鬥意志,雖然或多或少地流露著寂寞的情緒,卻和前一階段小說裡的藝術形象不同,在羿和黑色人的身上,已經較多地熔鑄了作家自己的理想。 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生活和社會思想在後期五篇裡有著深刻的反映,作品概括的內容更為開廣,現代生活細節出現得更多,因而也更具有時代的歷史的具體性。中國人民歷經軍閥戰禍與自然災害,農村經濟破產,城市生產萎縮,在這水深火熱的日子裡,軍國主義的日本突然侵佔東北,步步進逼,國際帝國主義者以國際聯盟為工具,陰謀共管中國。蔣介石對外採取投降政策,對內大舉進攻革命根據地。一切新的和舊的社會渣滓乘間浮了起來:有以抗日名義募捐斂財的軍閥,有以賑災名義營私舞弊的官僚,胡適向日本侵略者獻攻心策,請他們「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以江瀚為首的一群學者聯名要求劃北平為不設防的文化城,撤除「一切軍事設備」。 文藝領域內的思想更為混亂,逃避現實的作品不斷出現。其中有為藝術而藝術的詩;描寫三角戀愛的小說;林語堂提倡小品文,主張「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調」;施蟄存向青年推薦《莊子》與《文選》,托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魯迅對這些現象表示極度的憤慨。當時攻擊時弊的雜文經常遭到禁止,這就使他想起八年前曾經採用過的藝術形式,重新回到歷史題材上來。他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寫的一封信裡說:「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麼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注:致肖軍、肖紅(1935年1月4日),《魯迅書信集》下卷第717日)這段話又一次證明:《故事新編》的出現實際上是由於現實生活的刺激,為當前的需要服務。魯迅用明確的階級觀點剖析了歷史素材和社會現象,這使後寫的幾篇具有更為尖銳更為潑辣的批判的特色;而世界觀的轉變,則又使他在這些作品裡終於塑造出平凡而又高大的正面人物的形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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