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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藝理論上的貢獻(2)


  當時文藝領域內「並無剛剛放下鋤斧柄子的人,大多數都是進過學校的智識者,有些還是早已有名的文人」(注:《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在思想感情上,這就不可避免地和無產階級存在著距離。魯迅認為:「小資產階級如果其實並非與無產階級一氣,則其憎惡或諷刺同階級,從無產者看來,恰如較有聰明才力的公子憎恨家裡沒出息子弟一樣,是一家子裡面的事,……倘寫下層人物(我以為他們是不會『在現時代大潮流衝擊圈外』的)罷,所謂客觀其實是樓上的冷眼,所謂同情也不過空虛的佈施,於無產者並無補助。」

  他還從外國文學史上列舉具有體的事實,證明作家的思想感情倘不轉變,即使他同情工農群眾,反對資產階級,他的作品也不是無產階級的文學;相反地,「如果是戰鬥的無產者,只要所寫的是可以成為藝術品的東西,那就無論他所描寫的是什麼事情,所使用的是什麼材料,對於現代以及將來一定是有貢獻的意義的」(注:《二心集·關於小說題材的通信》)。從理論邏輯上說,強調世界觀的作用正是確認文藝有階級性的必然的結果,但也由於魯迅本人對當時革命文學隊伍的成員有著清楚的瞭解。在革命作家中,似乎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象他那樣深切地感到小資產階級思想帶給革命的危害性。

  魯迅勸告知識份子出身的作家克服思想上的弱點,一方面「致力於社會科學」,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注:《文藝與批評·譯者附記》);另一方面拋棄一切空洞的幻想,投身到實際鬥爭中去。在《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和《上海文藝之一瞥》裡,反復地申說了這一主張。他反對「關在玻璃窗內做文章,研究問題」,指出革命是「現實的事」,「建設」更是「麻煩的工作」,詩人或文學家決不能自視特殊,以為「高於一切人」。小資產階級就其階級性質來說是不穩定的,魯迅對知識份子的動搖性提出了嚴格的批判,而歸結論於:「革命文學家,至少是和革命共同著生命,或深切地感受著革命的脈搏的。」

  和當時一部分人的認識不同,魯迅還指出改造是一個長期的和艱苦的過程。在翻譯蘇聯』同路人」和革命者作品的時候,他曾有過這樣的體會:「一九二七年頃,蘇聯的『同路人』已因受了現實的薰陶,瞭解了革命,而革命者則由努力和教養,獲得了文學。但僅僅這幾年的洗練,其實是還不能消泯痕跡的。我們看起作品來,總覺得前者雖寫革命或建設,時時總顯出旁觀的神情,而後者一落筆,就無一不自己就在裡邊,都是自己們的事。」(注:《一天的工作》中譯本《前記》)

  魯迅從蘇聯創作中得到的這一印象,進一步形成了他對掌握無產階級革命世界觀的深刻的觀點。在《論「第三種人」》一文中,他既強調了思想改造必須堅決徹底,指出:「現在很有懂得理論,而感情難變的作家。然而感情不變,則懂得理論的度數,就不免和感情已變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兩樣。」又說明了思想改造應當持續不斷,他說:「克服了三年,還沒有克服好嗎?回答是:是的,還要克服下去,三十年也說不定。然而一面克服著,一面進軍著,不會做待到克服完成,然後行進那樣的傻事的。」革命文學在成長過程中必須鍛煉自己的隊伍。作家深入實際鬥爭,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建立為人民服務的世界觀,在魯迅看來,這是文藝與革命關係的軸心,也是改變中國現代文學面貌迫切的任務和重要的條件。

  文學直接描寫生活。作家深入實際鬥爭不但是思想改造的途徑,同時也是藝術創作的依據。作為一個偉大的唯物主義者和偉大的現實主義者,魯迅的文藝思想從來沒有離開過現實的土壤,他確認生活是創作的根源,要求作家「正視現社會」(注:《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使自己的作品充實起來。他說:「據我的意見,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從』,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注:《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注:《且介亭雜文二集·葉紫作〈豐收〉序》)

  藝術的力量決定於它楔入現實的深度,要求一篇作品能夠動人,便連具體的細節,也應該是生活的閃光。魯迅稱頌法捷耶夫的《毀滅》,認為「不但泰茄的景色,夜襲的情形,非身歷者不能描寫,即開槍和調馬之術,書中但以烘托美諦克的受窘者,也都是得於實際的經驗,決非幻想的文人所能著筆的」(注:《毀滅》中譯本《後記》)。真實是藝術作品必要的條件,只有真實才能喚起人們的經驗,從而同作者的感受產生共鳴。藝術的真實來自生活的真實,魯迅突出地強調了這一點,但他同時認為:藝術的真實又不同於生活的真實。以繪畫而論,「藝術上的真,倘必如實物之真,則人物只有二三寸,就不真了,而沒有和地球一樣大小的紙張,地球便無法繪畫。」(注:《且介亭雜文·連環圖畫瑣談》)一個作者如果「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這就違背了藝術的法則,必將自陷於支絀和失敗,因為「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注:《三閑集·怎麼寫》)

  魯迅對這一命題的答覆是非常精闢的,在《什麼是「諷刺」?》中,他著重地指出:藝術創作描寫的「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在給人的信裡,對此曾有更詳細的發揮,他說:「藝術的真實非即歷史上的真實,我們是聽到過的,因為後者須有其事,而創作則可以綴合,抒寫,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也。然而他所據以綴合,抒寫者,何一非社會上的存在,從這些目前的人,的事,加以推斷,使之發展下去,這便好象豫言,因為後來此人,此事,確也正如所寫。」(注:致徐懋庸(1933年12月20日),《魯迅書信集》上卷第465頁)這段話說明:藝術不可能沒有虛構,然而藝術的虛構必須有現實的基礎,這就是概括,它不是為了篡改或者歪曲現實,恰恰相反,而是為了更加真實地深入現實,寫出它發展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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