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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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親愛的同學,想想藺燕梅家的歡會,看看大家歡欣地又開始了一個學期的課業,自己思量一下今後的打算和來日的艱難。人生幸與不幸竟差得這麼遠!不覺就大哭起來了。 大家聽她說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來。伍寶笙說:「怕什麼呀!你現在求不著他!註冊上學好了。他能怎麼樣?」淩希慧聽了止住哭,說了她的歷史。 「你們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說:「他的想法和當初我父親一樣。只是比我父親見到得晚了這二十年。他到現在大概感覺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來不及了。平時他覺得我還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兒。所以才肯這樣獨斷地壓迫我。你們想想看,這兩家店在雲南有多大名氣,有多少人知道他是無後的,在轉這兩爿店的主意。他也覺出他死後無力抓住這局面。我也是不會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這麼個辦法來,想在他還有精神的時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並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個人,在他手下接頭管理這買賣。他是毫無壞心的。」大家聽了靜下來。 「從過去的事看來,」她恢復了平日說話的口氣:「也可以使人信得過他的。我父親結婚時,一下子抽用了一筆錢,幾乎相當於一家店子整個所值。做這種批發生意其實受不了這樣大變動的。那兩年又趕上歐戰,洋貨價高。資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幾乎也被帶倒。他們對這些消息是諱莫如深的,所以對經濟之不寬裕,並不解釋,倒叫家人,外人,誤會了許多年。特別是我母親,總以為當初婚姻的事,他反對過。想他必是乘我父親去世來欺淩寡母,孤女。誰想到那時他借的大筆款項到今日才算連本帶息還清,恢復了舊業。這一次波動,使他覺出老了。總有逼我結婚的意思。這事從他立場看來,是一點不對的地方也沒有的。說老實話,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環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選的。我的處境也許還有人羡慕。不過我自己確實常常怨恨。寧願我沒有這叔叔,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沒有這家財,這值得眼紅的家財。但是我能有什麼辦法! 「過去平靜的日子,是不穩固的。小學,中學,而大學。我早就提心吊膽的,中學畢業就是一個大關。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學,使他高興。北方三個大學的名氣說服了他,才准我入學,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襲,他心上那種無常的感覺也叫他有了一點變,也肯聽我一點主張。我便抓住這機會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機會,努力於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畢業不發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發生了。心上還是不甘。我想除非放棄自己的理想,否則不免要受點磨煉。因為這大戰爭中的商業,經營起來與太平日子裡大不相同。叔父對於他的生意有點覺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點尋覓到。 「我是不想就這樣放手的。在他看來,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們的產業,我讀書,求學,就是為了增加身價來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舊年那天,那個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雙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許不對。不過做好做壞自己承當。也心甘情願。由人撥弄,將來事不順心,代人受過。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的學眼前是定規上不成了。」她結束了這一段話:「我不願和他有衝突。藏在學校裡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鬧翻了,或是乖乖地隨他回去。一個女孩子的事,別人特別愛添技如葉。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暫時恐怕要離開昆明了。 「我在新聞社的工作很叫他們滿意,我曉得現在緬甸那邊要用採訪員。我今天去和社裡接好頭。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詳細的信告訴叔父。說明我不是糊塗孩子,請他放心。先斬後奏。人不在跟前他也無可奈何。那個人那裡,他為了自己侄女關係還要代我圓說呢!我叔父身體其實還結實得很。我有的是日子報答他。 「學校裡面,不免有揣測的話,我今天來可是親自解說明白了。伍大姐,你們和我同學近兩年,可憐我不能完成學業,又知道我的底細,有人胡說,就替我分辯兩句。若是有謠言傷了我叔父的心,我在遠處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淚眼盈盈的藺燕梅說:「你的環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罷。新生裡,你頂叫人疼。我真捨不得離開你!」說著大家都哭了。淩希慧平日熱心直口,聰明絕頂,誰也想不到會因為這樣的原故輟了學。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見。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點兒激動的,哭得特別難過。伍寶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淩希慧自己決定的更好的方法來,也只有無言拭淚。藺燕梅從來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調換,才能平安一點。現在竟覺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連學校中也不完全是快樂的,恨不能早點死去。 淩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難過解脫了一點。她說:「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環境逼出來的。一個人本來也該彈性大點。別替我難過罷。倒是眼前幾天還要忍住一點,不要宣揚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後,一家裡一定會到學校來我。答對說話要小心。別頂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這事情關係大。不敢胡來。忍淚送她走了。回來誰也不敢聲張。果然過了沒有三天,有人來找伍寶笙。帶了淩希慧的字,一看是個老人。光頭,灰布長衫,眉毛都白了。自說是淩希慧叔父。伍寶笙從她那信中知她來學校的第二天就有一個機會走了。她先靜聽老人論調。竟是明達得很。口氣之中有點失悔這事做得太急。惦念淩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幹的。」伍寶笙說。「她出去,我們都特別放心。有了這樣女孩子也該叫她出去得意些時。她走前來過學校。說話之間只怕你老人家誤會地,再三要我們幫助解釋,怕傷了你老人家的心。我們替他求求情,原諒她先斬後奏罷。」 「我倒沒有怪她的意思。」這作叔父的說:「她脾氣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別瞞我。希慧在學校裡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沒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來!」她明白這是個費力的題目,不敢大意。否則使虧負了淩希慧的友情:「我們誰能上了幾年學不認識幾個男同學?看見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決定便是有什麼特別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別不同。她常說她要念的書,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學的機會不容易,不肯荒廢時光。一年多,兩年來,她真可以說是能夠不分心認真用功的一個。我不會用話來相瞞的。現在雖說是她人已走了,追也無處追去。但是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說假話呢?」 老人聽了盡情盡理,也便不說什麼,看神氣似乎有另外一點話有點不便說出口。伍寶笙見了,便說:「希慧在學校裡就是和我們幾個人要好。您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都願意盡力。」 老人聽了,露出讚譽的眼光看了伍寶笙一下,說:「別的也沒有什麼。一個女孩兒家名字要緊。方才伍小姐說的話。我都相信。學校裡面,若有了傳言,也請代解說一下。我侄女兒早晚回來,也是感激的。」 伍寶笙聽了這話才松了一口氣。便商量好了,由伍寶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東西,交來人帶了回去。伍寶笙帶著跟來的人進宿舍辦好這事,送淩希慧叔父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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