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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6

  五百年前。

  我第三次從迎月河裡撈起這個被村裡的孩子們扔進河裡的笨丫頭。

  她雲霞般鮮豔的紅裙在清涼的河水裡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給我。」我跳進河水裡,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拼命咳嗽,吐出幾口河水。

  我認識她,她就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家裡開著一家小酒鋪。我常替師父到酒鋪買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從比她還個高的酒甕裡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進我的酒壺,然後用布把酒壺擦一擦,才遞給我。

  她是被現在的父母從山上抱回來的棄嬰,他們並不喜歡她,對她只有嚴厲的呼呼喝喝。

  我親眼見過她那個壯碩的養父舉著木棍追打她,僅僅因為查帳時,發現她賣酒少收了兩錢銀子。我看她一邊躲閃一邊求饒,通紅的小臉上淚珠連連。

  之後,每次去買酒,我都會扔下比酒錢多出很多的銀子給她,反正師父從來不在乎銀兩,總是給我很多很多。

  可這個笨丫頭總會追出來,把多出來的錢找還給我,一分不差。誠實地讓人想揍她。

  我拍著她濕冷的背脊,等她緩過氣之後,問:「喂,我叫阿透,你叫什麼?」

  「我叫不語。」

  我漸漸知道了她不受歡迎的原因,因為她總會對村裡的人說「明天你砍柴時會砍到手!」、「你家夜裡會失火,兒子會被燒傷。」之類的話,而且一說即中。村民們無不視她為怪物,沒有一個人喜歡她,更有甚者,叫囂著要把她趕出村子。而她那對養父母,實在捨不得失去一個免費的小雜役,千方百計把她留了下來。

  但是,當她對村裡人誠實地說出「三天之後,村子會毀於一場大火,死傷無數。」之後,她終於被怒不可遏的村民們連打帶罵地趕出了村子。他們罵她烏鴉嘴,罵她掃把星,專說壞的不說好的。要她有多遠滾多遠,再敢回村子就打斷她的腿。

  三天之後,一場大火,將曾經熱鬧的村落燒成了廢墟,死去的村民,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漫山遍野的焦味中,我牽著不語的手,來到了師父面前。當師父看到怯怯站在我身旁的不語時,我分明看到他總是半眯著的雙眼驟然透出了少見的光彩。

  不語成了我的小師妹。

  我之前的師兄弟們,沒有一個是人類,他們有的跟我一樣是狐狸,有的是魚妖,還有山精。師父是迎月山的山神,一個慈祥的中年人,會許多神奇的法術,他教我們這些生於山野的妖怪們什麼叫「有容乃大」,什麼叫「謙謙君子」,要我們善待身邊的一切。他教我們騰雲禦風的本事,給我們安定溫暖的住處。迎月山中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師兄弟妹們或練武對弈,或琴棋書畫,終日其樂融融。

  在遇到師父之前,我們每個人都過得不順利。要麼被道士追殺,終日擔驚受怕;要麼平庸無能,連一日三餐都找不齊全。至於我,師父更有救命之恩,他把我從一個老獵戶手裡買了回來,否則我定成為那老頭身下的一張狐皮褥子。

  我是一隻容易滿足的狐狸,在遇到師父之後,我終於相信,這世間並不是如我的同類所說的那樣糟糕,沒有一個好人。我希望這樣的生活可以長長久久,在不語來到我身邊之後,這種希望更加強烈。

  不語跟我最是要好,從來到山裡之後,就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我,與我同練法術,林間嬉戲。最難得的是,她從不說謊,自她來了之後,誰偷吃了廚房的東西,誰偷跑下山去瘋玩,只要師父一問她,她必然和盤托出,搞得這些師兄弟非常鬱悶。她依然會對別人說「你今天下山的時候一定會掉進河裡!」之類的話,但我們跟那些村民不一樣,我們不但不會生氣,還會很無聊地打賭,看她的話會不會應驗。結果,無一次不應驗的。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懷疑她的真正身份。我們知道,師父收弟子,從來不會收人類。

  多年之後,我們這幫男弟子都長成了翩翩公子,而不語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師父在那年的壽宴上,很欣慰地打量著我們,同時也滿足了我們心中多年的好奇。他說,不語的原身,是一朵讖花。

  讖花,生於西溟幽海之畔,最高的懸崖上,百年一開花,花瓣三分,赤紅如血,以此花花瓣服下,可預見他人將遇之禍,故得名讖花。一旦讖花吸了天地精華,得緣修成人形,不但可預見人之災禍,還能斷人之死期。若取其皮,加以秘法,即可製成天下無敵之毒咒,中者必亡。

  正道眼中,此花,乃是不祥之物。

  師兄弟們驚奇之餘,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那一場壽宴上,不語比任何時候都沉默。之前,她對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又或者,她根本沒有父母,只是一朵莫名其妙修成了人形的讖花,莫名其妙流落到迎月山。尤其那句「不祥之物」,真是無形一棍,打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身邊的我,暗暗抓緊了她的手,我真討厭看見她一點點低落下去的樣子,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拽著她,不讓她繼續往下落。

  第二天,我翻看了藏書房裡,記載了各類妖魔的古舊手劄,在關於讖花這一節的最末,留有一句話??——

  讖花,讖花,一語成讖。反之,反之,花滅人生。

  我去問師父這句話的意思。

  師父歎了口氣,說:「讖花從來不說謊話,她能準確說出一個人將要遇到的災禍。但是,凡事都有兩面。」他剪下盆栽裡的枯葉,繼續道,「不語能看見一個人的生命還剩下多少。打個比方,當她誠實地告訴一個人,你只能活十年或者只能活三天時,那這個事實真是神都無法改變的。可是,如果她說謊,告訴對方,你還可以活五十年,如此,對方的生命便會被改寫,他真的可以再活五十年。但,作為一種違背本性的懲戒,說了這樣謊話的讖花,會掉落一部分花瓣。應在不語身上,也就是說,她會少掉一塊血肉。她替別人延長的壽命越多,她的血肉就會掉得越多,直到一塊不剩,煙消雲散。所以,自古以來想得到讖花的術師,一部分是想用它的花瓣製成害人的詛咒,另一部分,是想通過秘法將花瓣製成延年益壽的良藥。」

  我終於明白了那句「花滅人生」的含義。

  那個月夜,我跟她並肩躺在山頂上,像小時候那樣曬月光。清輝灑下,給了我們一個暫且寧靜的世外桃源。

  「不語……」我望著空中的滿月,「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不是想向我求親吧?」她的頭靠著我的肩膀,咯咯地笑。

  「這個是你要答應我的第二件事。」我坐起身,把她也拉起來,「但是,第一件事更重要。」

  「你說。」見我認真,她也不再嬉笑。

  「永遠,不要對人說謊話。」我一字一句地說,「答應我!」

  「我本來就不說謊話的啊。」她很奇怪地說。

  「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要說!」我又強調了一次,抓緊了她的手,「你發誓!」

  她細膩的臉孔,在月光下散發著溫柔的光暈,看著像個孩子般堅持的我,她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不論何時,都不說謊話。如有違,便要我與你分離百年,永不相合。」

  我把她擁入懷中,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給了我永世都無法割捨的眷戀。

  「阿透,我是不祥之物……我常常回想,當年村子裡的大火,如果我不說出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又或者,我若從沒有出現在村子裡,他們就不會承受那些厄運……」她在我耳邊低語。

  「你不是不祥之物。」我把她摟得更緊,「若今後有誰敢以此為藉口傷害你,我必要他十倍奉還!不要胡思亂想,你只是說出了真話,而大多數人類不喜歡聽真話。就這麼簡單。」

  「阿透……你對我真好。我們成親好不好?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你知道,我對你也是好的。」

  她總是如此誠實。

  我笑了:「好!」

  7、

  下雪了。

  整個迎月山素裹銀裝。

  從這個冬天開始,師父要求我們進到深山修行。因為,他要從眾多徒弟之中,挑選下一任的山神。

  年輕氣盛的我,為「神」這個稱號興奮。

  師父說,每片山河,都要有一位稱職的山神守護,他老了,靈氣已在漸漸潰散,為了避免出現天缺地殘的禍事,他要我們更加勤學苦練,以期能挑出一個最合適的繼任者,守護現在這片山河。

  那個冬天,我跟不語約好,等到下一任山神誕生,不論這個稱號是不是為我所獲,我們都成親。

  師兄弟們與我一樣,都夢想從不值一提的小妖變成守衛一方的山神。我們的生活,再沒有了從前的愜意悠然,有的,只是自顧自的修煉。而我們修煉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圓滿各自的內丹。身為不同種類的妖,一身精元都在那顆內丹上,它越是圓滿,我們的力量就越強大。

  我那些魚師兄狼師兄貓師兄們,接二連三地修煉好了內丹。狐族內丹最難修煉,在師兄們已經大功告成之時,我的內丹尚處於即將成形的關鍵時期。

  那段時間,不語常帶著我最愛吃的燒雞來我修煉的山洞犒勞我。她每天只是象徵性地打打坐練練氣,根本沒想過要去競爭什麼山神。她唯一想做的,只是我的妻子。

  最開心的記憶,就是我們窩在山洞裡,燒起一堆篝火,一邊吃著噴香的燒雞,一邊看洞外落雪紛紛。

  歲月靜好,最是可貴。

  師父在那個冬天裡,很少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知道,他在陪伴他身染怪病的獨生子。師父的兒子,從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也沒有任何意識,如同活死人。多年來,師父用了許多方法,也治不好他,這讓我們這些當徒弟的也頗覺難過。

  可是,漸漸地,山裡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我那些煉成了內丹的師兄們,逐一失蹤了。諾大的山林裡,沒有他們半點蹤跡。師父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一邊給兒子熬藥,一邊暗自歎息:「也罷也罷,翅膀硬了,便去闖蕩吧,迎月山還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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