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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玉翎見他這麼兇惡的神情,心中委屈萬分,全無主意,驀地一頓腳,叫道:「我丟不丟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樣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臉色鐵青,退後三步,顫聲道:「我不過是鄉下的窮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師妹、徒弟,我哪裡敢逼你,這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當從來沒認識我……」他眼圈一紅,掉過頭,從白樸腰間取下九龍玉令,在手中握得溫熱,兩點清澈的水珠滴在白樸血跡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講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來,但又覺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裡?」

  文靖默不作聲,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攔在前面,噙著淚望著他,「你……」她剛剛吐出一個字,文靖身形如風,與她擦肩而過。

  「你好狠心。」身後傳來玉翎哀婉欲絕的哭聲,文靖聽得心碎,只想回過頭去,大哭一場,但想到父親慘死的情形,心腸複又剛硬。

  跨出了藏龍寺的大門,他直奔城東太守府,只聽到裡面大呼小叫,一個士兵跌跌撞撞沖了出來,哭叫道:「來人啦!殺人啦!」

  「來晚了?」文靖心一沉,躍上牆頭,只見遠處一道黑影,閃電般向經略府掠了過去。他知道李漢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細查,飛身跟上,身後士兵呼叫連天,幾支箭從後射來,敢情他也被當作刺客一夥。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帶,神意所至,響聲不絕,羽箭失了準頭,從他身邊掠過,釘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軍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還沒到經略府,刺鼻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越過牆頭,只見遍地屍首。「這廝好生張狂。」文靖心驚:「竟然明刀明槍,直截了當殺進去了。」他徇著屍首,快步追去,隱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一聲嘶啞的慘叫傳來,文靖知道又有人殞命海若刀下,不及繞門而入,躍上房頂,看到經略府內廳前,橫七豎八,倒著十來具侍衛屍體,林夢石與呂德不在,王立身著重鎧,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貫穿鐵鎧,直透裡面的軟甲,雖沒傷著肌膚,卻被這一刀之力震飛,撞在牆邊,口中滿是鮮血,沿著牆根艱難挪動,試圖逃逸。

  場上僅有四名川中豪傑與蕭冷糾纏,這些人平日作為王立的護衛,只在文靖游目四顧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獨剩劉勁草苦苦支撐。蕭冷已經殺得性起,刀光閃閃,若漫天霜雪,與劉勁草一合即分,劉勁草踉蹌後退,血染衣襟,一條胳膊握著松紋古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一丈開外。他臉色慘白,見蕭冷一步跨上,刀光滿目,不禁把眼一閉:「罷了!」

  蕭冷正要斬盡殺絕,身後風聲急起,似有暗器飛來,當下棄了劉勁草,錯步矮身,刀勢一偏,向後劃出,身後青瓦亂飛,細細的塵沙濛濛散開。沙霧中,一道青影若有若無,急閃而至,驀地一頓,好似來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態驚惶,雙手亂揮,疾風驟雨般,鍥入蕭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這招以拙生巧,亂中取勝,蕭冷直覺掌力此起彼伏,重重疊疊,好像鋪天蓋地般湧至,一時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細。不得不施展身法閃避,海若刀連挽了六個光環,環環相扣,護住全身,饒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風掃在腰間,「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數步,看著文靖,又驚又怒,引了個刀訣,喝道:「是你麼?來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動,修羅滅世刀「焚滅天地」使了出來,無邊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捲虛空,所到之處,天地俱失。

  文靖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再無半分迷惑,神意隨著遼闊的大地延伸,向無窮的蒼穹彌漫,天地間一切微妙變化,盡在掌握之中,當海若刀卷到之時,他終於遁入「鏡心識」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際浮雲,雙臂如挽千縷柔絲,指尖在空中劃出噝噝異嘯,輕飄飄捺入好似沒有窮盡的刀影,蕭冷只覺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絕,海若刀竟欲脫手而出,不由心頭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泄我銳氣,用掌風帶動刀勢,實在不可小覷。」

  他是遇強越強的性子,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氣,厲聲長嘯,刀法忽變,「焚滅天地」變成了「氣斷須彌」,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無甚奇處,但使刀者畢生功力,盡在著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羅神威力,剖斷茫茫須彌山。

  這招幾乎是無法可當的招式,威力強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時蕭冷使出,刀鋒遠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覺銳利的刀氣幾欲撕裂衣襟,急退丈餘,所受刀氣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豎,幾乎難以呼吸,只滯得一滯,那刀鋒如電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內,轉瞬間,便要將他剖成兩半。

  藍瑩瑩光華亂閃,一柄短刀,從旁掠至,「錚」得大響,蕭冷的刀勢倏地一頓,來人也當不住他的無儔勁力,短刀脫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這一頓,「修羅滅世刀」第一殺招已經破了。誠然,這一招厲害無比,但好比竭澤而漁,不與敵人餘地,也不予自己餘地,使刀者氣力盡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殼的雞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敵,必然為其批亢搗虛,死無葬身之地。蕭千絕當年以這招殺敵無算,但傳授蕭冷之時,卻說:「這招入了魔道,不可輕使。」

  文靖以神遇敵,只在海若刀一頓之時,自然而然應勢反擊。他腳下本已圓轉如意,將「三三步」使到極妙處,此時身影只是一晃,貼著蕭冷的刀鋒,閃電般急進,雙掌一併,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歸元」,雖然明明白白,毫無花巧,便好似一張拉至極限的強弓,射出了最鋒利的羽箭,「天時」、「地利」、「人和」,三才之氣,盡皆化入歸元一擊,生生印在了蕭冷的胸口上。

  這一掌打得蕭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來遠,以刀支地,臉上掛著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神色,定定看著前方那柄藍汪汪的斷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著不遠處;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癡癡呆呆,望著天上。刹時間,三人一動不動,定在當場,任憑瑟瑟冷風,拂起衣襟,鮮血順著蕭冷的口角流下,浸濕了胸前的黑袍。

  「為什麼?」蕭冷將湧到口中的鮮血生生吞了下去,望著玉翎,啞聲道:「為什麼?」

  玉翎滿面通紅,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說話,向文靖脈脈看去,眼中滿是婉轉情意。蕭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這眼中的涵義。

  他呆了半晌,又是傷心,又是忿怒,不由得嘶聲長笑,牽動胸口傷勢,鮮血湧出口外,但他此時心中傷痛,比身上傷痛厲害十倍,萬念俱灰,搖搖欲倒。

  「你喜歡他?」他望著玉翎,慘笑道:「你喜歡他麼?」

  玉翎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點了點頭,眼圈卻也紅了,柔聲道:「師兄,我傷了你,心裡一萬個過不去。可是,你殺別的人,我無所謂,你殺他,我……我萬萬不許。就算師父將我千刀萬剮也好,我……我也不能看著你殺他……」說到這兒,想到自己如此為他,這個冤家卻對自己那般狠心,不禁萬分委屈,兩行淚水無聲落下。

  蕭冷心智已亂,玉翎說什麼,他全沒聽到耳裡,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積越厚,刹那間,化作一腔怨毒,只覺天下人人可殺。他狠狠瞪著文靖,雙眼中噴出火來。玉翎看他神情兇狠地古怪,叫聲「不好!」,話音未落,蕭冷向文靖沖去,文靖一步閃開,揮掌橫掃,蕭冷微閃,還了一刀,二人刀來掌去,又鬥在一處,蕭冷舊傷未愈,又挨了記「三才歸元」,更添新創,不過十招,只覺五臟如焚,刀法一緩,文靖趁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蕭冷打了個踉蹌,跌出五尺來遠,他揮刀支地,口中鮮血長流,知道已不是文靖的對手,不禁嘶聲厲笑。玉翎見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慟,哭道:「師兄,不要打了,我們走吧!」

  「誰是你師兄了!」蕭冷雙目血紅,似噬人的餓狼,向她逼進兩步,文靖攔在玉翎身前。遠處傳來兵馬喧鬧之聲,玉翎淚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師兄,玉翎求你了!」淚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浸出點點深色痕跡。

  蕭冷看著地上的淚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隱隱有了悔意:「我為何如此對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該這樣對她的。」憐愛之心一起,殺機頓去,慘笑一聲,用刀一撐,騰身而起,向屋頂落去,「不可讓他走了。」文靖身後傳來劉勁草虛弱的聲音,微微一驚,頓足欲追,玉翎閃身攔上。「讓開!」文靖喝道。

  「你……」玉翎眸子裡閃著淚光:「你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文靖看看滿地屍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渾身木然,不遮不擋,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處,心中一痛,終於無力垂下,此時士兵沖進內宅,將二人團團圍在陣心。

  「不得無禮!」林夢石越眾而出,掃視四周慘像,眉頭緊鎖,向文靖單膝拜倒:「末將救駕來遲!請千歲降罪。」文靖默然不語。玉翎望了他一眼,轉身向外走去,「嘩啦」,眾軍士刀槍一橫,攔住去路。

  「讓……」文靖背負雙手,仰天歎道:「讓她去吧!」刀槍收回,讓出一條路來,玉翎身子輕顫,緩緩邁開步子,沿著刀槍的長廊,向外走去。

  「經略使被這一刀傷了內腑!」劉勁草忍著劇痛,為王立把脈,但見王立面如淡金,雙目緊閉,早已昏厥多時了。

  林夢石臉色再變,欲言又止。「林統制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文靖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凝在他的身上。

  鼉鼓的巨響夾雜著潮水般的叫喊隱隱傳來。林夢石不由微微一窒,「蒙古大軍水陸並進。」他俯首應道:「再次攻城了!」

  文靖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你先去,我隨後就來。」他聲音平靜的讓林夢石生出一絲寒意,低著頭退了出去。

  文靖放開緊握的拳頭,拂去身上的塵埃,刹那間,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全身為之沸騰。

  穿上鍍金的鎖子甲,文靖繡著紫蟒的披風在微颺中輕輕揚起,月嬋從另一名丫鬟手中接過沉甸甸的白玉冠,套上他烏黑的髮髻。文靖看著銅鏡中的玉冠緩緩落下,仿佛其中盛著合州城的萬千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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