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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靳飛奇道:「誰是鳳翔先生?」雲殊遲疑道:「這個要從去年臘月三十說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馮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飛臉一沉,哼聲道:「又是馮秀才,朱秀才!那兩個酸丁文不能興邦,武不能定國,就會發幾句牢騷,吟幾句臭詩,你跟他們廝混,又能有什麼出息?也罷,你且再說。」

  雲殊紅著臉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凍,雪似鵝毛,咱們踏著亂瓊碎玉到了惠山泉處,只見泉眼竟被凍住。馮秀才一時興起,嚷著要鑿開泉眼,雪中烹茶。於是我拔劍洞穿冰淩,引出泉來。朱秀才見泉水迸出,靈機一動,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勢賦詩一首,哪知剛吟完這句,就斷了才思。我與馮秀才都覺這三個泉字看似平易,實則氣韻充沛,等閒的句子無法匹配。正覺煩惱,忽聽有人朗聲接道:「泉泉泉,迸出個個珍珠圓,玉斧劈出頑石髓,金鉤搭出老龍涎!『 」

  羅松雖粗通文墨,聽到這幾句,也不覺一拍大腿,叫一聲:「好詩!」雲殊得他一贊,大有知己之感,沖他微微一笑。卻聽靳飛道:「念詩的想必就那鳳翔先生了?」雲殊點頭道:「師兄猜得對,正是鳳翔先生,我們一聽,當場折服,問過先生的名號,邀他同坐。那鳳翔先生舉止瀟灑,茶來便飲,肉來便吃,高談闊論,令人傾倒。於是乎,大夥兒就在雪地裡燃起篝火,喝茶論詩,唉,真是時如飛箭,不一時便到午時,朱秀才瞧得日照積雪,狂興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語至此,卻又沒了才思!」

  韓錚忍不住笑道:「總是有頭無尾,真是大蠢材一個。」雲殊面色一沉,寒聲道: 「韓大哥,你罵我不打緊,但罵我朋友,我雲殊就要與你計較了。」韓錚一怔,失笑道: 「雲公子莫怪,姓韓的出名的口無遮攔,你就當我這張嘴倒著生的,說話跟放屁一般!」 他說得粗俗,靳飛、羅松卻覺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雲殊聽他如此自責,反覺不安,忙道:「韓大哥休要這般說,沒得叫雲殊慚愧。不過,這寫詩作賦不比耍棍打拳,靈思不到,怎也寫不出來的。「 韓錚、羅松對視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這雲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卻愛舞文弄墨。」

  卻聽雲殊又道:「只說朱秀才吟出這三個雪字,我們都覺出語奇突,萬萬接不上來。只得眼巴巴望著鳳翔先生,鳳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聲說道:」雪、雪、雪,處處光輝明皎潔,黃河鎖凍絕纖流,赫赫日光須迸烈。『「羅松聽到這裡,一拍大腿,贊道:」好大氣魄!「雲殊含笑道:」羅兄說得是,這首詩氣魄之大,委實少有。」

  靳飛出身寒微,粗魯不文,此時早已聽得不耐,皺眉道:「雲殊,你揀緊要的說,那些歪詩熟話,盡都免了吧!」雲殊正當興頭,聞言洩氣道:「是,後來也沒什麼啦,鳳翔先生吟罷這詩,便起身去了。」靳飛奇道:「咦,他這麼走了,怎麼又教你武功?」雲殊笑道:「師兄莫急,我還未說完呢!當時我見鳳翔先生衣衫單薄,怕他受凍害病,便脫了紫貂大氅,施展輕功趕上前去,披在他肩頭。」靳飛冷笑一聲,道:「好啊,師娘親手給你做的貂衣,你就這般送人了?哼,難為你回來瞞騙師娘,說渡江時順水漂走了。這個謊倒撒得好!」

  雲殊漲紅了臉,低聲道:「爹說急人之難。看人受凍,怎可置之不理?」靳飛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麼單薄,卻在風雪中行走安坐、談笑風生,豈是常人可比?」雲殊額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師兄說得是,但我被鳳翔先生風采所懾,當時並未深思。回舍後,我想著白日情形,輾轉難眠,直到次日,我推門看去,仍是大雪滿天,一時心血來潮,披衣出門,獨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見鳳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見鳳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准我會來,一見我便笑道:」你來了啊,哈,昨天你請我品茶,今天我請你喝酒。『說著拿出一個酒葫蘆道:「你給的皮衣,我換成這一葫蘆酒,咱們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師兄,那貂皮大氅貴逾百金,卻被他換作一葫蘆燒酒,直令人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靳飛臉色泛黑,重重哼了一聲。

  雲殊心頭一慌,囁嚅道:「於是乎,我便與他坐下來。對飲一杯,鳳翔先生道:」可惜,有酒無菜,難以盡歡。『他想了想,從袖裡摸出一枚獅頭金印來,笑道:「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愛鑽營求官,憑著貪贓枉法、盤剝百姓,好容易買來這個知府頭銜。恰逢前兩日禦使巡察,我便隨手拿了這個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丟失官印者重者砍頭,輕則免官。那狗官這時的模樣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說罷與我對飲一杯。他說得輕巧,我卻聽得驚訝,心想知府衙門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不是來去自如的地方,再看鳳翔先生單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遇上了江湖異人。」聽到這裡,韓錚、羅松俱都啞然失笑,靳飛臉色越發難看,雲殊偷偷瞥了靳飛一眼,臉紅過耳,說不出話來。靳飛冷笑一聲,道:「你做得出來,還怕人笑話麼?後來呢?」雲殊只得道:「大夥兒飲了兩盅,鳳翔先生又拿出一大疊借條地契笑道:」蕪湖牛百萬既貪且狠,不但囤積居奇,亦且大放利貸,利息奇高,引得無數百姓傾家蕩產、典兒賣女。六天前,我將他的地契借條、金珠寶貝盡數卷了,珠寶散給百姓,這地契文書麼? 『說著雙手一搓,借據文書盡都變做細粉,鳳翔先生笑道:「從今往後,牛百萬家財減了九成九,他愛財如命,勢必肝腸寸斷,心痛欲絕,哈哈,借這牛百萬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說罷再與我對飲一杯,我見他露了這手內力,更覺駭異,自忖以爹爹的本事,雖也不難辦到,但卻未必如此從容瀟灑。」

  靳飛沉吟道:「你說得這兩件事,我都是有耳聞的。這鳳翔先生雖說行的是俠義之舉,但做起來卻拐彎抹角,不夠爽快。」韓錚道:「對啊,貪官惡人就該他媽的一刀殺了,何必故弄玄虛?」

  雲殊心中不服,說道:「樊章魁酷愛鑽營,牛百萬愛財如命,丟了官爵浮財,可比殺了他們還要難過。」羅松笑道:「雲公子說得在理。這兩人半生經營,一朝化為流水,那份難過卻是可想而知的?」雲殊得他附和,不由笑歎道:「羅兄真是解人。」靳飛冷笑一聲,道:「羅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們還是長話短說為好!」

  雲殊臉上發白,連聲道:「是,是。如此這般,鳳翔先生每說一件行俠快事,便和我對飲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這時他站起身,趁著酒興,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來,邊走邊說什麼三才之理,先天易數,聽來頗見深奧,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圇跟著學了些,此時既知鳳翔先生身懷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見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閒庭信步一般,卻不知為何,竟帶起團團旋風,將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頭頂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聽到這裡,駭然相顧,皆想:「只憑行走帶起旋風,逼得雪花無法落地,此等武功當真聞所未聞,也不知是真的,還是這小子信口胡謅、誇大其詞?」一時各各蹙額,均覺疑惑。

  卻聽雲殊續道:「鳳翔先生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停下,笑道:」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幾成?『我如實答道:「一成不到。』鳳翔先生點頭說:」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兩個人,一個本該做我妻子,但她卻不要我,四處躲著我,另一個本該做我徒弟的,但我當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錯過,唉,端的可惜。 『說罷瞧著我道,』既然錯過一次,也就罷了,再錯過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該了。『「靳飛聽得眉頭大皺,羅松卻笑道:」雲公子,可喜可賀,敢情這位鳳翔先生,真有收你為徒的意思。」

  雲殊訕訕道:「羅兄客氣了,我也聽出鳳翔先生話中有話。不過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武林自有武林的規矩,我未上稟父親,如何能擅自拜師?是以默然不語。鳳翔先生大約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罷,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還是尋不著,今年八月十五,我將至燕山白砂嶺一行。「說完一拍雙手,大笑去了。」

  靳飛松了一口氣,歎道:「師弟,你總算做對了一件事。先不說擅自拜師與否。就說我神鷹門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虧在尚未入門,若真練好了,也未必輸給那個鳳翔先生。況且此人行為怪誕,不是諄諄君子,還是避而遠之為好。」雲殊口中應了,心中卻想: 「諄諄君子雖好,卻不及鳳翔先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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