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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阿雪大急,搖晃他道:「哥哥,你說話呀?」梁蕭此時體內陰陽龍戰,六識皆閉,睜眼不能視物,張口不能說話,有耳無法聽聞。只覺體內真氣天翻地覆,卻無半點法子。阿雪見他模樣古怪至極,又是吃驚,又是害怕,伸手撫摸他臉,眼中流淚道:「哥哥,你倒是說話呀!」

  梁蕭只覺乍冷乍熱,觸覺盡失,不知有人撫摸;聽覺也失,聽不到說話之聲,唯有巨響如雷,一下下敲擊耳鼓。混亂間,他忽地將手一揚,推在阿雪肩上,這一推力大無比,阿雪摔出一丈有餘,重重撞上牆壁,當即委頓不起,眼睜睜瞧著梁蕭跳將起來,不擇東西,一頭撞在牆上,道觀牆壁為泥土所築,並不十分堅固,經他一撞,頓顯出一個人形窟窿。梁蕭滿臉是血,跌跌撞撞沖到雪地之中。

  阿雪掙扎半晌,方才起身,吐了一口鮮血,從窟窿中爬將出來,卻見梁蕭四肢蜷縮,匍匐在雪上。阿雪站不起來,手足並用,爬到他附近,卻又不敢靠得太近,遙遙喊道: 「哥哥,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邊叫邊哭。梁蕭卻似全無所聞,腦袋直直鑽進雪地之中,任天上雪花紛紛飄落,片刻工夫,便將他埋入雪裡。阿雪伸手去拉,剛觸及梁蕭肌膚,便覺指尖一麻,如遭針刺,頓時縮了回去,心中驚訝,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公羊羽和蕭千絕這等大高手,任中一人以內力對付梁蕭,便足以讓他經脈爆裂而亡,更別說是二人內力同施,來回衝擊了。照理說,梁蕭死上百十次也是不枉。但那二人的內力偏是各走極端,一陰一陽,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威力,其理便如二虎相爭、卞莊得利一般。並且二人的內力經過陰陽球轉化,倍勝平日,仿如兩個公羊羽與兩個蕭千絕同時出手,為梁蕭伐毛洗髓,但因真氣來得太猛太急,梁蕭經脈氣血俱難承受。就如一個自幼貧賤的乞丐,突然得了萬貫家財,反倒不知所措。加之他神昏智亂,無心導引,唯有任其亂走,待得清醒之時,那兩股陰陽之氣已然奔突於四肢百骸之間,端端無法收拾。所謂陰陽相生亦也相克,爭鬥起來,厲害之極。

  至此,梁蕭體內氣機旺盛得駭人,也混亂得可怕,唯有以獨特方法吐納導引,煉精化氣,方可調和陰陽。但梁蕭所練內功本非其法,吐納引導數次,反如火上澆油,陰陽二氣越來越盛,爭鬥更劇。一時間,梁蕭六識皆閉,神志錯亂,距離走火入魔僅有一步之遙。

  但他運氣尚好,混亂中橫衝直撞,撞破土牆,卻傷到了鼻子,呼吸因此滯塞,體內真氣失了外援,略略平復,梁蕭神志也因之一清,他本是聰明人,情急間明白要害,當下將頭紮入雪中,強行閉住呼吸。雖說口鼻阻塞也很難受,但呼吸吐納為內功之本,陰陽二氣失了外助,唯有左沖右突,尋找宣洩之地,好與天地之氣重新溝通。無形之間,反被逼入正軌,梁蕭神志更加清醒,尋思道:「原來不呼吸更要好些。」

  但凡事有利也有弊,口鼻阻塞一久,梁蕭漸然忍無可忍。到此之時,要麼窒息而死,要麼拔出頭來,再無第三條路子。但梁蕭方才所吃苦頭,較之眼前窒息之感還要難受百倍,不由打定主意,雙手深入雪中,直抵土石,即便指甲盡裂,血染冰雪,也不肯拔出頭來,受那陰陽龍戰之苦。

  如此這般,又過了七八十息的功夫,梁蕭奄奄欲斃,氣絕在即,但便當此時,他驀覺身子一震,異樣知覺湧上心頭。刹那之間,遍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悉數洞開,窒息之感倏然煙消,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如開倉見諸麻豆,五臟六腑歷歷在目。梁蕭驚詫萬分,不明所以。

  阿雪正自無計可施,坐地哭泣,忽見梁蕭渾身雪花倏然四散,似被無形之力衝開,不覺大吃一驚,啊地叫出聲來。就當這時,梁蕭六識豁然開朗,氣如江河流淌,暢快無比,猛地抬起頭來,叫道:「沒事啦!」但剛叫一聲,又覺經脈錯逆,氣血亂沖,心道:「不好。」雙手踞地,又一頭紮進雪裡。

  阿雪剛聽他說:「沒事了。」大為驚喜,不料梁蕭才叫了一聲,又鑽進雪中,不覺奇怪,叫道:「哥哥,雪裡有什麼東西麼?」梁蕭哭笑不得,細想緣由。但他哪裡知道,方才他強閉呼吸,體內旺盛氣機無法宣洩,反復沖決,終於在生死之間,衝開他周身毛孔,形成煉氣士夢寐以求的「龜息」之境,即不以鼻孔呼吸,而以毛孔吐納。這本是極高明的境界,尋常人僅憑自身修煉,或許一生也無法達到。而達到這一境界的高人,也俱都有法可依,循序漸進,不難化解體內陰陽之爭。但梁蕭達到這一境界,全憑誤打誤闖,故而一用口鼻,體內真氣便又各行其是,再度作起亂來。

  梁蕭思索不透,一時別無他法,只好將頭插進雪裡,再不拔出。阿雪莫名其妙,怔怔坐在那裡觀看半晌,猛然思及:「人若閉氣這麼長久,還能活麼?難道、難道哥哥已然死了……」想著這裡,心頭大駭,輕輕推了梁蕭兩下,梁蕭只顧思索方才的奇事,無暇理會,阿雪頓覺自己所料不差,一時抱住梁蕭,傷心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大奇:「笨丫頭抱著我哭什麼?」但又不敢拔出頭來問她。阿雪痛哭半晌,尋思道:「哥哥一定已經死啦!我跟他相識一場,怎麼也不能讓他暴屍雪地。」拭去眼淚,正想抱起梁蕭,忽覺他肌肉柔軟,觸手生溫,大覺奇怪:「哥哥身上怎麼軟軟的,熱熱的,照理說,人死了,應該冰冷僵硬的才對,是了……他剛斷氣不久,身子還沒及冷……」 她一念及此,好生後悔,痛哭道:「都怪我笨,阿雪笨死啦,若是早些想起,拼命拉你出來,你也不會死了……」一時越想越覺難過,越想越覺後悔,號啕大哭,恨不得也隨梁蕭一起死了。

  梁蕭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混帳丫頭,竟然咒我死。」卻聽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來,欲要搬動他的身子。梁蕭心道:「這笨丫頭真要埋了我麼?當真豈有此理。」忽覺阿雪又放了手,嗚咽道:「我埋了哥哥,永也見不到他了,須得在他身上尋個物事,好好放在身邊,時時記掛。」說罷又覺傷感,嚶嚶哭泣,梁蕭心口一熱,尋思道:「她待我當真太好,我今日若能脫險,將來一定好好待她,永不相負。」

  阿雪抽抽搭搭哭了好一會兒,伸手探入梁蕭懷裡,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陣,忽地看到一隻紅銅墨盒,掀開一看,卻見其中盛著一包油紙,不由心中大奇:「這是什麼?」展開一看,但見一張玉版素箋,上書文字。阿雪生來笨拙,沒有一目數字的能耐,看書總是邊看邊念,當下也一字字隨口念道:「《紫府元宗》小序:念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輪轉,永無止息,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向日聖人為《周易》,至陽中生陰,老莊為《道德》,至陰中見陽。陰陽和合,乃為之氣,氣者混沌之本體,道德之根源。餘修煉半生,略有所得,乃作紫府十二篇,留贈有緣……」

  阿雪念到這裡,哽咽歎道:「唉,古古怪怪的,也不知說什麼?但這個東西,不大適合作為紀念……」話未說完,忽見冰雪紛飛,梁蕭猛然跳起,阿雪嚇得失聲尖叫,卻聽梁蕭大聲叫道:「繼續念,繼續念!」只叫了兩聲,氣機忽亂,又一頭紮入雪中。

  阿雪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哥……哥哥,你……你還活著嗎?」梁蕭不能作聲,唯有手舞足蹈。阿雪又呆了一呆,狂喜道:「哥哥你又糊弄我啦!」但知梁蕭尚在人間,忍不住揮舞雙手,咯咯咯歡笑不已。笑了一會兒,卻又疑惑道:「哥哥,你老將頭埋在雪裡,不覺氣悶嗎?剛才嚇死我了……」梁蕭雙手比劃,示意她不要廢話,快往下念,他聽了方才那段話,隱約猜到這《紫府元宗》是一部記載煉氣之法的秘笈,或能化解自己體內那些不聽使喚的真氣。

  阿雪只得再念道:「入定篇: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目觀鼻者鼻觀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轉運軲轆度精魂 ……」話音方落,梁蕭一躍而起,依言盤膝作跏趺坐法,雙手交叉於頸下,雙目微闔,意存膻中,氣走頭頂泥丸穴,轉行背後軲轆關。阿雪見他不再埋首雪中,心知必與自己所念有關,當下也不怠慢,繼續往下念,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這《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詩句寫出。《入定》、《洗心》兩篇講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驚傷雜念,如何在諸脈之間運轉氣機,調和陰陽,言詞雖然晦澀,但梁蕭悟性極高,多能悟出。比如「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指的是「心中觀影」之法,壺即指心,「身在壺中」,即心中想著自己影像:「兩不知」、「無人識」則指身外無物,天地兩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講的是打坐之法,雙腿若老樹盤根,作跏趺坐法,雙手成樹枝交叉之象,但須得緊貼下頜,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後面大多相類。

  梁蕭邊聽邊悟,邊悟邊練,練完《洗心篇》,全身真氣,宛若粒粒珍珠,在諸經百穴中流轉不定,一一納入丹田,頓覺心氣平和,呼吸悠長,一時再無窒礙。原本這兩章別人來練,少則七八月,多則十餘載,而且未必有成。梁蕭卻無意間臻至「龜息」之境,高屋建瓴,入門自然容易得多,短短兩個時辰,竟成全功。

  阿雪見梁蕭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歡喜,說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了,你聽好啦,上面說:九九桃花生洞闕,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牙自長成……」 梁蕭張開雙目,奇道:「阿雪,你胡亂念些什麼?」

  阿雪仔細看了看,說道:「我照著上面念的,一個字都沒有錯!」梁蕭接過紙箋,仔細觀看,果然念得一字不差,頓時眉頭緊蹙,半晌不語,阿雪心中好奇,問道:「哥哥,這些話什麼意思啊?」梁蕭搖頭道:「這裡的詩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奇道:「哥哥你都想不通,那誰還想得通?」梁蕭失笑道:「傻丫頭,你高估我了。這位前輩既然如此寫,想來總有人想得通的。前兩篇多用譬喻,所以不難明白。但從這一章起,卻出現了許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約是某種術語,便好比數術中的勾股方圓、商方實法,不懂這些術語,就沒法知道這位前輩的真意。」阿雪道:「那怎麼辦呢?」眉頭皺起,很為梁蕭著急。

  梁蕭再往下看,只見《初九篇》之後,還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燦爛、胎息、辟谷、仙遊、歸真」九篇,一篇較一篇艱深,詞句也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忖道:「這位撰文的前輩當真憊懶,總愛設些古怪謎題考人,先有純陽鐵盒,再有陰陽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並未發現作者之名,而且既無純陽二字,也無呂洞賓的字號。看來呂洞賓鑄盒之說,當真是世人誤傳了。

  梁蕭思之不透,歎道:「阿雪,我看不懂啦。但這《紫府元宗》實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兩篇,已能化解我體內亂走的真氣。聽羽靈說,若是練到後來,能夠遣鬼運神,成仙飛升,不知道是也不是?」

  阿雪心想:「若哥哥成仙飛升了,阿雪一個人留在人間,豈不寂寞,幸虧他沒看懂後面。」想到這裡,心中竊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看她笑得古怪,便道:「你這笨丫頭,又傻笑什麼?嗯……阿雪,你受傷了麼?」阿雪回過神來,方覺肩頭胸口疼痛,才想起方才挨了梁蕭一掌,傷得不輕,後來迭逢異變,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蕭內疚,便道:「沒有。」 梁蕭哼聲道:「你一撒謊就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瞧穿了。」阿雪大窘,低頭揉著衣角。

  梁蕭白她一眼,小心收好《紫府元宗》,忽想到自己將陰陽球吞入腹中,恐有後患,但他凝神內視,卻未覺出半點陰陽球的痕跡,沉吟良久,恍惚記起公羊羽和蕭千絕相鬥之時,體內似有什麼物事爆裂開來,此時想來,約摸是兩大高手內功太強,陰陽球不堪重負,或是碎成齏粉,或是化為灰燼了。

  梁蕭明瞭緣由,不由得長歎一口氣,抱起阿雪,入觀為她療傷。阿雪經過這一日一夜的折騰,疲倦已極,療傷未畢,便已沉沉睡去。梁蕭將她置於枕上,小心蓋好被子,傍著坐下。想到此次死裡逃生,暗自慶倖;但想到父母之仇未報,又覺慚愧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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