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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這就是命數。

  湘夫人長歎一聲,走向溫泉池子。原來溫泉裡飄滿了一種奇怪的氣息,像是血腥氣和白芷花的芳香混雜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殘酷的戰場。她俯身去看武襄飄浮的屍體,水中顯得寧靜而虛無縹緲。她有些傷感地想到,自從他回來,彼此還沒有來得及說過一言半語。不過,就這樣結束也好。原來他也想到了。

  季蓀望著沉靜的湘夫人,心慌意亂。她覺得胸中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決定趕快離開。但來不及了,她已經看見黑馬上的年輕公子,獨自出現在丹楓殿的門口。

  清任也看見了她,拖著銀色的長劍,身上散發著寒冷的煞氣。

  「站住!」清任不由得厲聲喝道。

  季蓀飄然而起,踩著空中的氣流逃開,遠遠地飛到了高處。清任拉開長弓,一箭射落了她的玄色面紗。季蓀驚恐地回首一望,只得更快地逸去。清任看見她的臉,一時驚呆了。

  「讓她走吧。」湘夫人遠遠地淡淡道。

  「不能讓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腳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來。季蓀輕盈如風的腳步竟似躲不過,不覺暗暗叫苦。空中灑下幾星血雨,有如落花。

  「讓她走,」湘夫人清淡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任何人拒絕的力量,然則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求你,清任。」

  清任聽見這幾個字,手中不由猛一抖。季蓀躲過了這一箭,就在這時,忽然頭頂一陣罡風刮過。她就被一雙手托了起來,然後跟著風一下子飛出很遠很遠,把戰亂的宮廷扔在下面。公子清任懊惱地停住了手中的箭,瞪著湘夫人,「為什麼?」

  湘夫人不答,若有所思。

  回風馬展開輕靈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飛翔。季蓀倚在姍身後,一時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淚來。

  「等一等。」她說。

  姍拉住了回風。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蕪而寂靜的驛道。一個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泣。

  「濂寧?」姍認出了這個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來,」濂寧哭道,「我找不到路。」

  季蓀伸出雙臂,抱起了濂寧。

  「報——已經是子時!」

  摩羅揮起大戩,招呼道:「跟我沖進宮去——」

  火光一卷,如龍行一般的狂流,洶湧而去。青王的宮殿迅速地沉入了一片銀盔鐵甲之中。

  摩羅帶著人馬闖入溫泉,看見公子清任、湘夫人、息夫人,還有死去的青王,一池的血水。

  摩羅斷喝道:「湘夫人弑君,論罪當誅!」

  公子清任輕聲咳了一下,淡淡道:「並非湘夫人。但——」清任猶豫了一下,繼續道,「刺客卻是湘夫人放走的。」頂著縱容刺客這樣的罪名,湘夫人也不容易撇清吧。

  湘夫人站了起來,靜靜地瞧著清任,「你錯了。」

  清任心裡一緊。雖然此時,千軍萬馬都聽他的號令,青夔幾乎已經在他的股掌之中。但是湘夫人的聲音,仍是他最最畏懼的。他不由苦笑,是什麼使得他一生都鬥不過這個女人?

  「清任,你進來的時候,王已經斷氣了。你並未看清是誰殺死了他。」湘夫人極為平靜,「我讓你放那個女子離開,是因為——真正的兇手是我。」

  聽見這幾個字,公子清任幾乎窒息過去。真正的兇手是她?

  他緊盯著她,沉聲道:「真的是夫人你,殺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頭,看見遠處如水的夜空,有幾絲淺淺的流雲飄了過去。然後,是永遠的空寂。

  「是我殺了他。」

  公子清任不能夠思考。她為什麼要自承弑君?為什麼?為什麼?

  他根本不相信是她動的手,卻連反駁的依據都找不到。原來他竟然還是一點都不瞭解這個女子,這個他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女子。

  現在他應該說什麼?

  「我理當受罰。」湘夫人依然是淡淡道。

  摩羅一揮手。士兵們沖了上來,用刀劍逼住了湘夫人。

  這正是他們所要的結局。然而就連這樣的結局,也是湘夫人自己安排下的。清任茫然不語。湘夫人的臉沉靜猶如天邊的殘月,而眼神異常的遙遠。

  他感覺自己的胸膛中,有什麼東西碎裂了。永遠地碎裂了。

  「帶她回蒼梧苑,關起來。」公子清任木然道。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聲。她覺得那聲音不像是從自己的喉中發出來的,然而她畢竟喊了出來。她覺得還有話要說。武襄沒有說完,湘夫人也沒有說完,不能就這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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