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童 > 記憶不曾少花香 | 上頁 下頁
十一


  「不想更幸福一些嗎?」湛朗問。

  其實,世界上哪有所謂的「更幸福」,最幸福的時刻,不過就是不幸到極點時,所感受到的那稍許的溫暖。

  就像開放在嚴冬裡的胭脂蘭,一直撐到早春。雖然妍嬰不相信湛朗的話,可還是在每一朵花開放的時候,認真地數它們的花瓣。不過,無論怎樣大的花苞,開出來的花始終是五片花瓣。

  一次次輕微的失望,卻也使她釋然。自己到底在計較什麼呢?已經這麼快樂了,還要尋找幸福!真夠貪婪的。就把六片花瓣的胭脂蘭留給不幸中的人們去發現吧,希望他們可以像自己這麼快樂。

  一天妍嬰經過一家花店時,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店主迎了上來,殷切地問道:「需要什麼,漂亮的小姐?」

  「只是隨便看看,有沒有胭脂蘭?」

  「您可來對了,咱們家是蘭花的專賣店啊!哎,剛到幾盆,在玻璃窗子那邊,您隨便看。」

  妍嬰的目光在花朵中穿梭,開得很燦爛的胭脂蘭,一朵緊挨著一朵。她把頭低下去,輕聲地數著花瓣,一片片地看得很仔細,生怕看重了或者看漏了,「一、二、三、四、五……」還是只有五片,她不禁搖搖頭,笑著罵自己傻氣。

  她走出花店後,忽然有一個人追了上來,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個高大的男人,渾身上下散發著幹練和潔淨的氣息。他的懷裡抱著那盆胭脂蘭,正是妍嬰看過的那一盆,她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個男人,對方溫柔地笑了。

  「對不起,我可以把它送給你嗎?」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和眼睛一樣明亮動人。一個護花使者?妍嬰笑起來。

  「為什麼不可以?」

  「衛清平。」他說,「我的名字。」

  「鐘妍嬰。」

  他自告奮勇地要幫她把花送回家,「很重的,你恐怕拿不動。」

  妍嬰沒有拒絕他,他看起來就像個溫和的大哥,有一雙動人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三十出頭的樣子,不像結過婚的男人。

  「你住這附近?」他抱著花問。

  「是啊。」

  「我也是,一百三十二號,那是我開的咖啡店,有空的話,來坐坐吧,我親自給你泡一壺,而且是免費的。」

  妍嬰很好奇他這樣的男人會泡出怎樣的咖啡?「我一定會去的。」

  「對了,剛才你對著花盆說什麼?」衛清平眨著眼睛,「讓它開花的咒語嗎?」

  他的想像力不貧乏,可惜答案不好玩,「我是在數它的花瓣。」妍嬰把蘇格蘭鄉下的傳說告訴了他。

  衛清平很感興趣地追問道:「那麼,你找到了嗎?」

  「你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沒有了。」

  「既然不是,你又一個人在那裡笑什麼呢?」

  「我笑我果然已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衛清平看著她,「真有意思,有誰會嫌棄自己太幸福的?」

  「我有證據。」她據理力爭,「我家庭和睦,學業順利,有好朋友,每天吃到可口的食物,穿著漂亮的衣服,看有趣的電影,聽美妙的音樂,我的容貌也令自己滿意,有什麼不幸福的?如果這樣都不叫幸福,那麼什麼才叫幸福?」

  衛清平默默地看著她,目光柔和極了,「你真是個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女孩,不單是因為你的漂亮。」

  喜歡花、動物和孩子的人,不會是一個冷漠的人,他們都有特殊的氣質,讓人忍不住想貼近。

  「我喜歡花,但是如果你要送我的話,請同時給我一個裝滿了土的花盆。」

  妍嬰對花朵的愛,是讓它們可以自由地生長,在陽光下盡情地開放,而不是在辦公室或者書桌的花瓶中靜靜地等待枯萎的一刻,她的愛不會令人窒息,相反,會給人暢快呼吸的空間。

  那個冬天,在妍嬰的溫室裡,胭脂蘭開得特別的好,好像知道有客人在一樣。衛清平對她這個溫室大為驚歎:「想不到一個女孩子,居然把這麼大的溫室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妍嬰也對他的咖啡店表示了喜歡,店面不大,深綠色的窗櫺,木頭門,把手上掛著一個牌子,寫著「南家咖啡」四個拙稚的字體。一拉開門,就看見裡面的櫃檯前,陳列著一木桶一木桶深黑色的咖啡豆,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苦香。

  亮著小燈的玻璃櫃中,有提拉米蘇、乳酪蛋糕、抹茶慕詩等點心,配合不同的咖啡來品,味道非常好,固定的搭配有焦糖拿鐵和乳酪蛋糕,兩樣都特別甜。

  妍嬰含著銀色的小湯勺問衛清平:「你怎麼知道我特別喜歡甜食啊?」

  「因為你笑起來特別的甜嘛。」

  一個三十歲的男子不合邏輯地誇獎,讓十九歲的妍嬰沒有辦法不開心。

  她吃不掉的蛋糕,衛清平就替她吃掉,也只有親人和情人,才不會介意對方的口水。

  「這叫做相濡以沫,知道嗎?」他說,聲音特別溫和。

  刹那間,妍嬰想到了那艘古老沉船上的老夫婦,擁抱著被冰冷的海水吞沒。眼淚漫過她的眼眶,衛清平嚇了一跳,慌忙拿手絹,「怎麼了,怎麼哭了?」

  聲音也很緊張,非常沉。

  妍嬰告訴他那對老夫婦的故事,然後問:「我的感動是不是很廉價?」

  「是很廉價。但是難道昂貴的感動就是好東西?那說明你有一顆鮮活的心啊丫頭。寧要痛苦,不要麻木。」他說,「你才十九歲,幹嗎急著讓自己冷漠世故起來呢?」

  「那我到了二十九歲,就不可以隨便流眼淚了嗎?」妍嬰不滿地問。

  衛清平笑,「怎麼會呢,女人就算到了九十二歲,也有隨便感動的權利。」

  九十二歲的老太太,哭起來臉都皺成了一朵菊花,那不是「菊花帶雨」?妍嬰又笑得不可自拔,說給他聽,同樣地會心一笑,「女人,永遠都是水和花做的,你是一朵蘭花,不雍容華貴,不漫山遍野,不萬紫千紅,卻是幸運女神垂青的六瓣胭脂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