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潔塵 > 夜櫻流歌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他笑:「以前你視死亡如遊戲,就算走得再孤獨也不會令你動容。」

  她側著頭想想,「是你教我的:人只有在面臨死亡的一刻才會害怕。其實你說漏了一句,人在失去最愛之人的時候同樣也會害怕。」她的手環住他的腰,如此溫和的聲音即使是她自己也很難自記憶中找到:「我很怕失去你,那樣我才會真的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孤獨的生存。」在她說完的同時,她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地顫慄了一下,那原本擁緊她的手臂在一瞬間僵直。是被她的話感動了?還是……嚇倒了?她匆忙抬眼看他,出乎意外的是,他竟然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從來都不會避開他的眼神,正是他每一次專注地凝視和眼中那火熱的熾情令她感受到了生與愛的意義。但為什麼現在他又會避開?怕被人愛?還是怕被她愛?愛上他難道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怎麼會……

  她胡思亂想著,卻聽到他在和人打招呼:「入江女士,真是抱歉,我來遲了。」

  那個穿和服站在墓地邊的女人和藹地對他們微笑:「我也只是剛到而已。你們很準時。」

  當她面對他們時,千尋雪櫻才猛然想起她就是那個在和泉小學和醫院中兩度碰上的中年婦女。她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而且似乎是和風間夜有約在先?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這女人,她就會有很不祥的預感,想馬上逃掉。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圖,強硬的攬緊她,眼神卻依舊溫和:「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嗎?其實我是想帶你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她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瞳眸無意間瞥向那個叫入江的女士身前的墓碑,斜斜的角度看不全,卻隱約看到兩個字:夏子。她的面孔倏然變色,立在原地幾乎無力向前多走一步。失去血色的嘴唇輕顫著,拼命搖頭:「不,我不要見任何人!我要回去了!」

  她急急的想逃開,風間夜反將她抱在胸前,這一刻他沒有退縮,強令彼此的眼睛對視,那溫如水一般的呼吸卻濃烈的幾乎可以將她熔化,而在他聲音中所蘊含的無窮的迫力更令她為之心顫:「別再逃避了,櫻子,這是你應該去面對的,也許是打開你的心結唯一的辦法。」

  「什麼心結?面對什麼?」她張惶地反駁,「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自作主張的帶我來這裡看一塊墓地根本是莫名其妙!」

  「你明知道這兒不僅僅是一塊墓地!」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都敲得她心疼,那冷靜的口吻近乎殘忍的剝了開她心底隱藏最深的創痕:「在這裡長眠的,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你怎麼能拋棄她呢?櫻子!她是你的母親啊!」

  她的腳一軟,暈眩在一瞬間就擊垮了她。

  冰冷的雨打在她的臉上,就好象母親死的那一天。沒有溫暖的春風,沒有美麗的櫻花,只有流盡的鮮血和冰冷的死亡。直到現在她依然能清晰地記得死神降臨時的氣息和那幾乎可以遮蔽整個世界的絕望。

  她的生命是以死亡作為開幕的序曲。

  …………

  「要珍愛你的生命啊,不管到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都不要放棄自己生存的希望,要勇敢地面對,即使生命之火將熄,也要像櫻花一樣,以最美麗的容顏面對死亡……」

  從千尋雪櫻有了記憶的那一天起,這段話便如魔咒般緊緊依附著她,儘管這段話是如此的溫和且充滿感染力,但在千尋雪櫻的心頭卻似一道流血的傷口,想得越多,傷口的痛就會越深。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每當她照鏡子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個女人的臉——與她如此的神似。於是她無法忘記那個女人的名字,她的母親:千尋夏子。

  這段話如此根深蒂固地植在她的心中,就像一段朦朧而令人心悸的回憶:

  櫻花樹下……甜蜜的微笑……溫暖的呵護……驚悸的眼神……被血沾汙的衣裙……倒下的身影……

  支離破碎的回憶,卻是心頭最大的夢魘,從小到大,多少次會在夢中驚醒。醒來後仿佛還能看見那襲繡著櫻花的白色和服,被血侵染,無色的臉龐上猶然掛著微笑對她反復叮嚀:「要記住哦……珍愛你的生命……」

  十幾年來,她一直在勉強自己去忘卻這種痛苦的記憶,但一直不能做到。而風間夜,又輕而易舉地將它自塵封中喚醒。如今她所要面對的,遠遠勝過戒毒時的所付出的決心。又一次和自己作戰,這一回或許她會輸,輸得很慘……

  呆坐在椅子中的千尋雪櫻,身上依舊穿著剛才被雨淋濕的衣服,雨水順著頭髮自臉龐滑落,連她的手指都已冰涼。風間夜將她帶回後,並沒有急著對她說什麼,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寬大的毛巾為她擦去身上的濕漬和頭上的雨水。當觸摸到她冰冷的指尖時,連他都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半跪在她身前,雙手捧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從他眼底輾轉而來的那份溫暖以及柔情,在拼盡全力的喚醒她迷失的感情,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響應,眼睛中還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他急了,晃著她的身子,焦灼的呼喚;「櫻子!醒過來!面對你自己!」

  她閉上眼,仿佛在拒絕整個世界。

  「你這樣逃避只能說明你的懦弱膽小!面對過去並不是件可怕的事,再艱難的事情,都由我和你一起承擔,相信我!我會陪在你身邊的!」他的聲音對於她來說像來自飄渺的天外,很悠遠啊,她卻抓不著。身子一陣陣發冷,連頭都在昏沉沉的。她要死了嗎?

  他將她自椅子上抱起,放在床上,毫不避嫌地為她解開濕濡的外衣,然後用厚厚的毛毯將她一層層裹住,抱緊她,用自己溫熱的臉去貼緊她冰冷的臉頰。他的體溫,即使相隔層層毛毯,她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滾燙。睫毛一陣輕顫,她終於淒然地開口:「為什麼你總是在阻止我選擇死亡?」

  他輕吻了一下她的睫毛,苦澀的微笑掛在唇邊,「因為櫻花雕落的一天就是風止的時候,但我卻不願意就這樣死去,我要和你一起活下去啊。櫻子!」

  她禁不住又有淚水自眼角迸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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