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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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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馬車出了城,疾馳在山路上。 「這條山路,可不是地方宮修築的。」馬車內,一頭白髮的老人開口,眸光深沉睿智,看著身畔的年輕男子。 機敏如他,立刻明白老人的言外之意,「是百姓來找這位『鈴女』治病,一步一步踏出來的?」他低沉的嗓音略帶沙啞,劍眉斜飛,容貌俊朗,卻壓在層層風霜之下,冷峻沉肅,雖著樸素青衫,仍掩不住一身尊貴的王者威儀。 老人讚賞地頷首,「放眼天下,最有聲望的便是這位聖女,民間荒僻之處,甚至有百姓只知聖女,不知有皇上。如今皇上臥病,御醫束手無策,若殿不能請她回去,治癒皇上龍體,一來成全孝名,二來皇上必定另眼相看。」 年輕男子眸光沉思,「錳妃深受父皇寵愛,她去年才為父皇生下一雙兒于,若她要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父皇不會不答應,何必力薦善吾為儲君?」 「錳妃是琬妃的小妹,當年陪嫁進宮,與善吾殿不同年,皇后原本有意將錘妃許給善吾殿下,後來皇后過世,錳妃反倒讓皇上收做妃子。近來皇上有恙,善吾殿下隨侍在側,與錘妃朝夕相對,這青梅竹馬的情誼,嘿嘿,只怕是更好了。」 老人言語含蓄,但字句間含沙射影,年輕男子聽在耳裡,不動聲色,「有錳妃相助,善吾的太子之位可坐得更穩了。」 「古有傳說,鈴女乃天神身邊最受寵的仙子,受神命而降世,代代輪回於世間,濟世救人,乃是天神賜予我們西紇國的恩惠。殿不只要請來聖女相助,有聖女一句話,區區一個錳妃,難道能贏得了上天的旨意嗎?」 年輕男子薄唇冷峻地勾起,「皇叔為何處處替我設想?」 老人乾笑數聲,「我只是看不過去。善吾殿不是已逝的鑲妃所生,殿下你卻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再者,論品德、論戰功,善吾殿下都遠不及你,不論按祖宗傳立嫡子的規矩,還是為社稷想,都該奉殿下為太子才是。」 他唇邊勾起的微弧加深,「皇叔如此肋我,堯軍定當不忘。」 肋?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皇叔與善吾一系人馬始終下睦,父皇立善吾為太子,皇叔必定寢食難安,才會派人趕在朝廷使者之前,告知他新立太子一事,料定他必然會立刻趕回。 他在沙場上出生人死,父皇才能安安穩穩地當皇帝,如今卻是連半個東陵小兵也不曾殺過的善吾得到應該屬於他的位子? 近日東陵國發生內變,邊境戰火稍緩,他將有數個月的餘裕處理此事,之後,他會帶著東宮太子的頭銜,重回沙場。 他掀開馬車帷幕,望著山林之間越來越近的幾間小屋,隱約可見小屋前聚集的人群,圍繞著一名少女。 鈴女,只是助他登上帝位的一步棋。他不信什麼傳說、什麼濟 世救人,但若這位聖女如此深得民心,有她站在他這邊,將是一大助力。 他沒有品德,有的只是野心。他的血汗換來天下,他絕不將應屬於他的成果讓給任何人! 兩輛馬車停在小屋前,屋前聚集的人們紛紛回頭,訝異看著由馬車上下來的幾名魁梧男子。 「你就是替人治病的鈴女?」年輕男子掃視人群,目光落在被人群包圍的少女身上。她穿著粗布衣裳,容貌秀麗非凡,卻顯得消瘦蒼白。 「我只是幫人治病,」回答的聲音卻是發自少女身後,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探出,靦腆含笑,一手握著竹杖。「鈴女這稱呼,可不敢當。」 他薄唇一抿,「應該有人知會過你,我今日會前來。」 那張小臉也算秀致,卻是面黃肌瘦,比周遭求醫的百姓還憔悴,加上伶仃的身子,將僅存的一點姿色都消磨殆盡,一雙瞳仁黑中帶灰,黯淡無神—— 她,是個瞎子? 「是。」她點點頭,向少女道:「姜兒,我和這位公子有事要談,你代我照看大家。」微微欠身,引他走進小屋。 屋內陳設簡陋,擺放著瓶瓶罐罐的藥草,氣味刺鼻。 見她摸索著拉來椅子,要請他坐下,他揮手制止,「不必了。你應該已明白我為何前來,收拾些必需的物事,立刻隨我回宮。」 她輕咳數聲,溫婉的嗓子略帶粗啞,「宮中有數位醫術精湛的御醫,治不好皇上嗎?」 「正因御醫治不好我父皇,我才來找你。」他眸光炯然,盯住她微微側頭傾聽的模樣,那雙帶灰的眼眸顯然真是盲的。 「御醫都沒法子了,我這個連字也不識的瞎子,又有什麼能耐?」她柔婉地微笑。面前的男子渾身都是不容抗拒的氣息,她的掙扎在他面前顯得軟弱無力。「而且,這附近開始流行怪病,我若走了,鄉親們——」 「我會讓府庫撥些銀兩,照顧這裡的人,你儘管安心隨我進宮。再說,宮裡也有些人染上這種怪病,你和御醫一同磋商,也許能救更多人。但——」 他俯身向她,捏住她小巧的下頰,「我此行的目的,你的醫術只占了三成,七成是因為你鈴女的身分。在我們西紇國的古老傳說中,鈴女是上天派遣的救世聖女,一向只居於民間,我若能請你人宮,聲望必然大增,只要你再說一句「堯軍殿下才是真命天子」,善吾就得讓出太子之位。」 捏住她下額的指有些粗糙,力道是毫不掩飾的威脅,她淡淡一笑,「殿下就這麼將計劃告訴我,不怕我洩漏出去?」 「告訴你,是要你明白進了宮後該怎麼做,我志在必得,除了助我,你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當然,事成之後,好處也少不了你的。」 他鬆開手。她身上全是藥氣,尖瘦的下須兒乎沒肉,卻還算是柔軟,是全身上下唯一有女人味之處。 「我會有什麼好處?」 「你說得出,我都能給你。」她想要什麼?金銀?綢緞?珠寶? 「那麼請殿下不要撥銀兩,改派最好的大夫來治病,還要派兵掃平這附近的山賊,然後在這山村建學堂,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愕然地看著自己,她的唇淺淺一勾,「還有,請殿下收姜兒為傳妾。」 最後一個要求真教他聽傻了。「為什麼?」那噙著笑的唇,有些狡點的意味「我生長於此,離開前,想為鄉親們盡一點心力。姜兒的爹是我的義父,被山賊所殺,她和我相依為命,情同姐妹:殿下尚未婚配,我不敢求正妃之位,只求讓姜兒當個侍妾,請殿下照顧她一生。她雖是孤女,但若掛上鈴女之妹的身分,也不至於委屈了殿下吧?」 她要的好處,全是為了別人。 他瞪著她始終安詳的神情,似乎篤定他必然會答應,教他莫名地有些不悅。 「好,我答應。你還要什麼?」 「沒了。」她搖頭,削瘦的臉煥發著心滿意足的光彩。「只要姜兒終身有托,我便無憾了。」 那你自己呢?他險些脫口而出,才記起鈴女是終身下婚,保持童貞直到死去——瞧她病弱的模樣,那一日恐怕不遠了。 所以,她是在向他交代後事? 那坦然的神情,就像殘留在他指尖上的淡淡藥味,輕淺卻堅決,頑固地梗住他的心思,教他越發不快,冷冷道:「你的要求我都答應。這就走吧,也不必收拾了,要什麼宮中都有。」 「能不能晚一點再走?至少,讓我替外頭的鄉親們看完病,和大家說幾句告別的話。」 他氣息驟寒,顯然她的諸多要求正挑戰著他的耐性。 「聽殿下說話,嗓子似乎有些沙啞,是身子不適嗎?若不嫌棄,讓我為殿下診治,只要伸手即可。」淡淡一笑,她又道:「也好證明我確實有治病的本事,讓殿不安心。」 「只是一點風寒,不算什麼。」她倒聰明,看出了他心裡仍有懷疑。他伸出了手,盯著她病懨懨的模樣,「你的眼,看不見?」 「生下來就是如此,只看得見模糊的光影變化,算是瞎的。」她摸索著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掌包闔在雙掌中。 「你是神的女兒,難道治不好自己?」貼住他掌心的小手佈滿薄繭,還有許多舊疤,幾乎與他同樣粗糙——殺人的手與救人的手,似乎沒什麼分別。 「就算是神,也有辦不到的事啊。」她闔眼靜思了會兒,「是染了風寒……在肩,受了傷?」 他著頭震動了下,不由自主地順著答道:「是箭傷,有一個月了。」他的傷遮掩在衣衫之下,她竟能夠察覺? 她點點頭,貼住他掌心的手微微施力,他只覺一陣熱氣透人,隨筋脈婉蜒,穿透四肢百骸,在燥痛數日的喉頭盤旋許久,將疼痛絲絲抽起,隨熱氣彙集到被她握住的掌中,再流出體外。 她放開他的手,微笑道:「刀劍的傷只需要一些時日,身體自能痊癒,我幫得上的,只有疾病的部分。」 「你把我的病……引到你自己身上?」他盯著她坦然柔和的笑顏,嗓音微微沙嗄。方才,她像是化為帶著藥氣的熱流,鑽人他體內,滌清了一切,暖了他的心。 「可以這麼說。」 「那你呢?你豈不是染病上身?」 「我?」救治病人十幾年,他是第一個在病癒之後關心她身子狀況的人。咳了咳,她淺笑道:「我能調理自己,不會有事的。」 「如果調理不過來呢?」她的孱弱,是因為累積了眾人的病痛?「醫者連自己都治不好,如何醫治別人?」 她一怔,似乎從沒思索過這個問題。「我即使病了,也不會妨礙治病的能力,照樣能治好別人的病痛。」 「即使自己有病在身也要治人?不愧是聖女,捨己為人的胸懷,值得敬佩。」 她超然物外的神情,仿佛在譏笑他汲汲於己身的作為有多膚淺。他胸口微微起伏,漲滿惱意。 他不喜歡她的神情,太超然、太寡欲,縹緲而無法掌控,仿佛隨時能飄然離世。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說不上什麼捨己為人,我只是無法棄那些有求於我的人不顧。」她眼眸低垂,輕道:「就像殿下你。」 他一怔,她又道:「殿下請在屋內小歇,我出去幫大家診治,約莫一個時辰後便可出發。」竹杖點地,步履輕盈地走出屋外。 她是什麼意思? 將他當成和求醫的百姓一樣,需要她的幫助,所以無法棄他於不顧——歸根究柢,一切都是聖人的心思作祟? 他冷哼一聲,「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客氣,好好利用你為人奉獻的本意吧。我倒要看看,你這副菩薩心腸能持續到幾時?」 心頭被她染上的溫暖逐漸散去,恢復原本鋼鐵般的冷硬,渾下覺那一縷淡淡藥氣就此融進心房,盤根錯節,密密絲絲地探人無人到達的深處,直到他死,依舊糾纏難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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