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二十四小時 | 上頁 下頁
十八


  安藤雪只是盯著他瞧。

  比起桂木涼究竟講了什麼黑色笑話,她更介意的是,他唇邊那抹永遠的嘲諷,眼中永遠冰冷的傲慢。她以為這是高傲,卻在看到他大笑之後空洞的目光後感到隱隱的悲哀。

  明明是不熟悉的人。

  明明是不知道他究竟有著怎樣過往經歷的人。

  卻為什麼,自以為是地認定,他是不快樂的人呢?

  又為什麼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是可以瞭解他的那種不快樂呢。

  「不要這樣好不好?」她說,「桂木涼。不要瞧不起別人,不要用否定的視角看待一切。」

  「你憑什麼這麼說。」他微笑,過了兩秒才反擊,「就因為我嘲笑了福爾摩斯先生嗎?但是那種先設定了兇手和答案寫出來的偵探小說,為什麼不可以嘲笑。」

  「你不是在嘲笑小說,是在嘲笑這個世界。」安藤雪說,「這樣太寂寞了。」是的,這樣太寂寞了。否定自己生存的地方,就是否定自己。否定和自己一樣身為人類的同伴,就是想要抹殺自己的一種潛意識。她忽然明白了,桂木涼為什麼說想要嘗試殺人的感覺。他想殺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桂木涼就站在那裡,距離她一臂之遙。但是在安藤雪看來,他的背後一片漆黑,延展著不知通往哪裡的黑暗甬道。心中有細微的波動起伏,她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無法忍耐,那種好像下一秒,這個站在眼前的少年就會消失的可怕錯覺……

  「我討厭會死人……」安藤雪輕聲說,「很討厭啊。」

  那時,她之所以險些暈倒,並不是出於恐懼。比起染血的屍體,她無法忍耐的是死亡本身。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她說,「你明白嗎?愛情與記憶,你以為沒有任何事可以撼動的存在,也會隨死亡一併消失。」就像父親和母親那樣……

  安藤雪悵然地站立。

  父親的樣子又浮現在腦海,但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模糊一點點。記憶像一幅不停被橡皮擦拭的素描,只有活著的人才能繼續添加清晰的痕跡。

  「你真奇怪。」半晌,那仿佛一直背靠黑暗的少年忽然說,「想死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你不是嗎?」

  她知道他是指她腕上的傷痕。

  「所以啊……」她困難地發聲,「因為有那種經歷,所以後悔了,知道死了什麼也改變不了。」愚蠢地以為那樣會得到母親的注意,就像愚蠢地以為母親會牽掛離開的自己。愚蠢地以為……愛,是可以依靠努力而維繫。

  「……」桂木涼默默地注視微微發抖的少女,垂下頭,長長的劉海滑過眼底,他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對不起……」

  細微到幾不可聞的聲音,透過皮膚的觸覺傳至心底。

  冰涼的唇,冰涼的手,那個連垂在她手腕上的頭髮都是冰冷的少年,像親吻貓咪般,輕緩而耐心地反復碰觸,像要吻去那個舊有的傷痕。那道渴求被愛的證明。

  在細微的寂靜中,她聽到手上的銀鏈子輕輕地響動。

  她是和男生說話都會不自在的女孩兒,卻不會因桂木涼的親吻而害羞。在反復而耐心地親吻後,那個少年慢慢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看著她,又緩緩垂下視線。他想要說什麼,卻像是說不出口。

  不是不能說,而是說不出。

  她明白那種感受。

  就像她其實想在離開老家前,去向莉香道謝,去向莉香道歉,但是說不出口。面前的這個孩子,和自己很像,所以討厭他,所以喜歡他,所以無法漠視他不去管。

  他們的心都破了,在不知名的地方存在一個空洞,找不到可以填補的東西。她只能小心地包裹起自己,而他卻豎起尖硬的刺來防備。她用傷害自己的方式肯定存在,而他用傷害別人的方式來尋找出口。桂木涼耳機中傳出的音樂,冰冰冷冷地環繞著他們,那麼寂寞,卻也那麼溫柔。

  安藤雪微笑。

  她說:「嗨。我們去玩偵探遊戲。」

  是的。說不出口的話,不用說了,她明白的,他們是同一種人。雖然與周邊格格不入,卻奇異地可以相互理解。是誰說過,自閉的孩子是星星的孩子。那他和她,可能同屬於那一顆星球吧。

  繞開了舊有的話題,是這個女孩子的溫柔。

  是他所缺失的溫柔。桂木涼無法微笑。他知道自己笑起來,一定又帶著諷刺的痕跡。他陰鬱地站立在那裡,半晌,才默默地轉身,將背影留給安藤雪。

  「……你猜。」

  向前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把手電自下往上一晃,眼底帶著貓一般慵懶的調皮。

  「猜什麼!討厭。」安藤雪用大聲抗議掩飾瞬間加快一拍的心速,「不要扮鬼臉嚇我!很恐怖哎!」

  「呵呵……原來安也怕鬼。」

  「你才奇怪!」她搓搓手臂上的小顆粒,「竟然隨身攜帶嚇人道具!」

  「怎麼可能,我本來就想搞清楚一些事,才從包裡拿出來的。」

  「哦?」她壓低眉線,還以為他剛才只是單純生氣扔了手機跑到沒人的通風口發呆,原來他根本就另有圖謀。

  「喂!」她突然有點受傷,「難不成你扔手機只是為了找個藉口——」

  「噓——」他忽然搭指在她唇上一點,「我可沒有那麼說。」

  「你想查什麼?你在懷疑誰?」她抱臂審視他,不容他打馬虎。

  「我只是有點事搞不懂……」他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肘部,偏頭思索。

  「是什麼?我們一起想啊。」

  「你腦筋很靈嗎?」他斜眼瞥她,揶揄道,「擔心落榜的人……」

  「我考的可是東大!」她不服氣,「今年競爭率這麼高。我當然會擔心啊。」

  「嘖嘖,真幸福啊,擔心考試會落榜的女孩子。」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字,有種陰陽怪氣的樣子,「相比之下,車上卻有人在謀策生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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