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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星期五下午四點。

  星期五過了中午,就差不多算是週末了,人心浮沉,做什麼都按捺不住,更別說好好坐在陰暗的教室裡聽課。課排在這時候,真是失敗;選這時候的課,更是失敗。陳秋夏就是倒楣的處在這雙重的「失敗」裡。

  好不容易挨到四點,總算挨到下課,她立刻癱在桌子上,松了一口氣。

  「陳秋夏,」班上熱衷搞聚餐舞會的倪玉銘敲敲她桌子,一張票直遞到她鼻子前。「明天晚上在『藍狐』有個舞會,特別請了一個小有名氣的DJ,很多人都買票了,你也去活動一下筋骨,捧個場吧。」

  「不成,我沒空。」也沒興趣。直起身,把票及拿著票的手,推離她遠一點。「再說,這時候,都快畢業,誰有空!」

  「又沒空?!就是最後的機會了才要好好狂歡一下!」倪玉銘怪叫著。「我跟你同學快四年,你沒有一次有空。陳秋夏,你不郊遊、不聯誼、不烤肉,連個舞會也沒參加過,你這樣還算什麼大學生!」

  誰說她不郊遊、不烤肉、不跳舞的?那她小叔時不時在陽臺上烤的,搞得一屋子煙霧迷漫的那叫什麼?時不時上山下海,後頭順便拖著一個跟班的,那又叫什麼?

  「你甭替我擔心。雖然不像,但好歹也算是一個,跟你一樣注了冊繳了學費。」

  「你這樣不健康。」倪玉銘又在嚕蘇。

  哈!她這樣不健康,怎麼樣才健康?「這你更不用替我操心,我身心健康,頭好身體壯壯。」

  總之,就是沒空,也沒錢買他那張破舞會的門票,捧他的場。不過,她真懷疑,這年頭還有大學生在跳舞嗎?不都去參加什麼影歌星的簽名會、演唱會和首映會了?

  實在說,不是她乖戾,這是個新臺幣貶值,大學生比菜頭還不值錢的時代。甚至貶得比新臺幣還要快。

  「捧個場嘛!」倪玉銘湊過去。

  「我窮得很。」陳秋夏推開他湊近的臉。

  這年頭學外文的男生越來越多,不再非理工不可,所以他們英語系的男生也不再顯得那麼珍貴。一個班才幾十個,占了都三分之一的男生,跟菜市場賣的白菜一樣普通,還有什麼好稀奇的。所以,她毫不留情地推開擋路礙事的倪玉銘,毫不同情,更沒有同學愛,說:

  「去找別人吧。」

  最近她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念研究所。但語言這種東西,實用最重要,有什麼好研究的?她對語言學沒興趣,不耐煩比較分析一個一個語言的異同,也沒意思研讀文學,對那些風花雲月、什麼象徵比喻和寓言的沒有太高昂的熱情。

  她想早點工作,早點賺錢。念那麼多的莎士比亞或喬埃思的,對實際生活也沒有太大的幫助,也沒有使她精神更高尚,或更有氣質內涵一些。

  這幾年小叔嘗試過很多工作,開過計程車、賣過水果、當過建築工人,也去學修車,甚至賣過小吃。現在在賣牛肉麵,但生意不算很理想,勉強可度三餐、交房租及店租。房子跟店面是跟阿水婆的親戚租的,給他們打了折,算是便宜租了。因為這樣,小叔在阿水婆面前矮了一截,乖乖聽她嚕蘇,不再動不動就罵她死老太婆。

  阿水婆當小叔跟她兒子一樣,小叔不賣黃牛票後,還讓小叔跟她賣過水果。後來又幫忙找了住的地方跟店面。其實離以前往的地方也不太遠,所以她有時也會跑去幫阿水婆看水果攤。

  「都快五點了。」她看看時間喃喃自語。

  等車、轉車,耗去了不少時間。下了車,她順便買了一些蔬菜、雞蛋。今天她可不想再吃小叔的牛肉麵。

  店面在巷子口,但是朝巷子這邊,並不面向街道,小小的,感覺像一個矮子夾在一群高頭大馬的長人中間。行人來往,不會特別去留意。周圍有許多性質差異南轅北轍、奇形怪狀的店——算命的、賣青少男女飾品的、精品女裝的、賣中藥的,甚至還有茶館跟賣雜貨的,還有酒家。總之,雜七雜八、亂七八糟,絲毫沒有規畫,就一個「混亂」可以形容。

  「小叔。」他們就住在店面樓上的小公寓。

  好像有客人——不是來吃面的那種,小叔正必恭必敬,甚至有點緊張地端了兩杯應該是茶,在客人坐的桌上,然後才在桌子一邊坐下來。

  「哦,又來了。」陳秋夏走過去。覺得有點頭疼。相信小叔也跟她一樣覺得頭疼。

  「什麼『又來了』?這麼沒禮貌!還不快跟伯父伯母打招呼。」小叔輕聲斥喝,連姿態都比平時斯文很多。

  「你不必那麼緊張啦,小叔。」反正謝婷宜的爸媽也不是第一次來了,煩都煩死人。

  真的,不知道她小叔對人家施了什麼魔法,來做過一次飯後,然後第二次、第三次,跟著不知道怎麼,他們家那個廚房,就變成謝婷宜的天下。大學畢業後,謝婷宜當上了公務員,出入得更勤,趕都趕不走。內向的女孩一大膽起來——真的,比那「神風特攻隊」還勇敢!然後,紙就包不住火,謝婷宜的父母發現女兒跟一個高中畢業、沒一份像樣工作的男人瞎混在一起,那個震驚,可想而知。

  「你少嚕蘇,還不快坐下。」小叔一把將她拉過去坐下。

  謝婷宜父母雙雙抿著嘴,表情有點凝重,甚至嚴肅陰沉,不露一絲溫暖笑容。

  「謝先生,謝太太,你們一直來煩我小叔也沒用。我小叔一直要婷宜別再來,婷宜還是來了又來,我小叔因為這樣其實還錯過不少機會。你們總不能要我們又搬家吧?」

  謝婷宜父母對小叔的嫌棄,陳秋夏可以理解,其實並沒有對他們太反感。小叔也沒有「高攀」的意思,所以一直是能避就避。但避了這麼多年,也該夠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年紀大了,小叔不再出手就賞她一記「爆米花」或敲她額頭,可那種「訓小孩」的口氣還是沒變。

  「陳先生,」謝先生繃著臉。「我們替婷宜找到了一個好對象,對方不論學識品性和工作,各方面條件都和婷宜很相配。我希望你別再跟婷宜有任何牽扯,耽誤她的前程和幸福。」

  小叔低著頭,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陳先生,」謝太太的口氣溫和一點,雖然一樣沒笑容。「我們作父母的沒教好,自己的女兒不聽話,覺得很慚愧。但陳先生你口口聲聲說對婷宜沒企圖,卻一次一次讓她上你這兒來,這豈不是很矛盾?」

  「對不起。」小叔低頭道歉。

  「小叔——」陳秋夏開口,小叔瞪她一眼,阻止她說什麼。

  照謝太大的說法,如果她小叔真沒那意思企圖,堅決不讓謝婷宜上門,那麼,女孩子畢竟臉薄,不可能一次次上門來。卻不知道自己女兒可以一蹲,在別人家門外角落蹲一下午,甚至一直到晚上,腳都麻了,一站起來就跌倒,害小叔緊張兮兮地送她上醫院。而且,這樣的情形不只發生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又一次,數都數不清,最後,小叔只好投降了。

  文靜內向的女孩死心眼起來、大膽起來,小叔那樣怕纏的人也只好認栽了。

  「請你們還是好好跟婷宜談一談吧。」小叔不讓她開口,陳秋夏哪聽他的,照說她的,但到底收斂住,沒有太過分,說得太難聽。

  小叔並沒有遊手好閒或不務正業,這幾年,他一直努力工作,雖然三天兩頭換工作。但他一直道守諾言,沒有碰她爸媽留下來的錢,那些錢只用在她讀書上。直到年初,阿水婆一直勸他把工作安定下來,又介紹這個店面,小叔才動用了那些錢租下店面賣起牛肉麵安定下來。

  「婷宜現在鬼迷心竅,不管我們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謝太太說:「陳先生,拜託你幫幫忙,勸勸婷宜,王先生是個好對象,跟婷宜很相配,錯過這個好對象,不知婷宜上哪再去找像這樣的好人家。」

  這也太狠了一點吧?陳秋夏不禁暗暗歎口氣。

  「謝太太,」她不叫伯母的。「你讓我小叔做這種事,豈不是要他當壞人?你明知道婷宜根本不會聽的,故意要我小叔去勸她,讓我小叔去傷害她。你以為這樣,婷宜就會死心是不是?你也太小看你女兒了。」

  「陳秋夏,叫你閉嘴你還一直多嘴。」謝太太臉色又繃緊,小叔急急要她閉嘴。

  「好,好,我閉嘴。」陳秋夏站起來。「我肚子餓死了,我要去吃飯了。」跑到前頭下麵條。

  謝婷宜父母算是文明的人。這件事雖然讓他們氣急敗壞,半年來時不時就上門來,但一直沒有「惡形惡狀」。一開始雖不能接受,但慢慢地他們也明白「問題」是在自己女兒那一邊。他們強烈反對又反對,謝婷宜則乾脆在三個月前搬出家裡到外頭住。

  自己父母早逝,很羡慕人家家庭那種闔家團聚的溫暖,所以陳秋夏對謝婷宜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很不客氣地說謝婷宜不知好歹,剛好被到面店的謝婷宜父母聽見。後來謝婷宜又搬了回去,謝家夫婦沒說什麼,只是一直很容忍陳秋夏的「不禮貌」。

  撈起麵條,正想加些蔥,發現沒蔥了,她回頭喊叫:

  「小叔,蔥花呢?沒蔥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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