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綠痕 > 還魂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
|
自宿鳥來過這後,他不敢再離家一步,這些日子來,他就只是待在宅子裡守著晚照,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晚照解釋過什麼,而晚照,也體貼的從不過問。 我得還她…… 那夜他對宿鳥說過的話,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不知那時為何會將這句話脫口而出,或許在下意識裡,除了「還」這一字外,他找不到任何能夠補償晚照的字眼。 可他該怎麼還? 座上的佛與他的心,都在問他這個問題。 披掛在豔陽下曬日的黃衫,將光線射至他的面上,在這片宛如金黃袈裟的光影裡,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他是佛界的聖徒,但他的心,始終無法徹底皈依。 因佛無魔不成,故此他選擇轉世於人間歷劫,期待六欲、塵心,皆消失在他歷劫瀝血之後。 來到人間轉世多回,他仍是跟在佛界時一般,在他眼中,是非功過、愛恨情仇,僅是人間短暫塵緣,只是個宿命中的常態,一如落葉將歸秋,總是站在人間角落的他,無感亦無痛,他甚至認為,來人間歷劫,不過是個形式上的作為,它並不能為他帶來什麼,更不能勸他在佛界更上一層樓。 但自聽聞神之器的傳說之後,他開始感到害怕。 自古以來,佛界流傳著一則傳說。當神之器毀滅,佛將以人身降臨人間,一個懷有七情六欲,懂得心痛為何物的佛。 雖然佛界並沒有點明,這傳說中的佛指的是哪位,但自四方關愛的眼神中他可明白,那則傳說指的就是他。 他怎會願意讓那則傳說成真? 轉世人間四十八回,他已歷經四十八劫,只要渡過最後一劫即可功德圓滿,若那傳說是真的,他豈不是將功虧一簣?因此當他知道雙雙被封的神之器遭釋放出後,原本始終對眾界保持袖手旁觀的他,終於主動出面干預這事,只因他不願神之器毀滅,他更不想因此而懂得心痛,他怕,他先前所曆之劫、所受之苦,將會在他明白心痛之後化為烏有。 可神之器最終還是毀滅了,亦讓他明白了何謂心痛。 為神之器,他已破了殺戒,而現在晚照亦再次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必須面對他的最後一劫,他得面對他的七情六欲,此劫若是渡得了,他將回到佛界成佛,若是渡不了 若是…… 「這顆給你,」晚照將一顆桃子放在發呆的他手中,再轉身挽著竹籃走向廚房,沒打擾他繼續沉思。 晴空怔看著掌中之物。掌心中,曬飽了陽光已成熟的桃果,香氣四溢,這是神之器雷頤與彎月血淚之後的果實,一種被他稱為幸福的果實。 彎月揮揚著大刀與他對壘的模樣,雷頤抬首望向天邊新月的模樣,一一走回他的眼前,他們的雙眼,像面明鏡,讓他在鏡中看見了真正的自己,也令他總算明白了一事。 他與晚照,就和雷頤他們一般,都只是血肉之軀,會笑,會流淚,都是脆弱的,也都是自私的,而在人生的路途上,本就是該跌倒、該受傷的,若不如此,怎會明白什麼是幸福? 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他都不能參透?一味站在遠處觀望,不願沾染任何塵與灰,怎麼會明白置身其中的痛快?既然他特意來人間歷經匆匆數十載的生命,為何不就照藏冬所說,用力下水去攪和一回?無論是快樂一生、悲哀一生,哪怕風風雨雨、心碎痛苦,那都是真實人生,都是他來人間真正想體悟的種種。 在心與佛的拉扯與兩難問,他想,他已做出了選擇,不顧一切的,拋開他已擁有的舊我,去擁抱另一個真正的晴空。 不顧一切,這四字,在眾界眾生的眼中看來,都是種不負責任的愚勇吧,但自仙海孤山歸來後,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能讓雷頤與彎月不顧一切往火裡一躍同歸於盡。他浪費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去明白所謂的愛恨,卻不知他的愛恨早在第一世裡就已深入他的靈魂之中,在將它們憶起後,滿心的歉疚與愛恨,促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將它們找回他的生命裡。 在佛界眼中,這的確是種沉淪與墮落,但他卻想就這麼清醒地墮落下去,於是墮落的速度愈來愈快,沉淪得愈來愈深無法自拔,佛界根本就不明白,其實,愛恨並不是一種不可赦的罪愆,那是一種人生的暢快,一種成全了己私己欲之後的沉溺。 一種,無論是神是佛,都無法體悟到的快樂。 數千年來,他一直都是活在他人眼中的聖徒,可他卻從來不是個完整的「我」,從不是真正只屬於自己的「我」,但自他不再冷眼旁觀,徹底加入這座紅塵之後,他覺得自己從不曾像現在活得這麼真實過。 一切都已無法回頭了,就在他心動之後。 遠處微暗的禪堂裡,在已滅的五盞燈畔,名喚欲的那盞燈,仿佛呼應著晴空此時的心衷般,如他所願地熄滅。 早起的鳥兒在屋簷上啾啾鳴唱,陣陣黃豆香飄飛在晴空宅中的每一處,嗅著熟悉的香氣,正在禪堂裡打掃的晚照看了看外頭。 他似乎已經恢復正常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