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南凝 > 錯識芙蓉心 | 上頁 下頁


  她正支著額想著該怎麼和師妹談談她要回京這件事,屋外就傳來她喳呼喳呼的聲音:「把人抬進西邊屋子,小心些,這梯子有點兒不穩……放那兒床上,對對對!等等啊……師姐、師姐!你快些來!」

  她們這兒有三棟屋子,師父在時一人一棟,師父去雲遊後他住的樓便空了下來,有時也權當病人住房使用;三棟樓都有小板橋可通,不必上下樓那麼麻煩。

  不等柳輕依叫她,明悅芙早已經放下書,從兩棟屋子相連的小板橋走了過去,一面想著師妹天才濛濛亮就出去,不知道這回又撿了什麼回來,既然抬上了床,想來是個人了。

  她們這三棟屋子底下本該圈養些牲畜的地方,全給用來安置柳輕依時不時便要撿回來的各種受傷動物,小貓,小狗,小山羊,有回甚至撿了一頭小豹回來,醫治的時候明悅芙總覺得有些膽戰心驚,怕把自己的手給它當了夜宵啃。

  至於出去一趟就撿個受傷的人回來,那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偏偏柳輕依會撿不會治,同樣跟著師父四五年,學的也是一樣,沒有偏心了誰,可她卻有個天大的毛病——她會暈血,見血就暈。碰到聞到更是不得了,沒有三兩天下不了床;平時治治病還可以,讓她處理傷患,到頭來肯定變成還要多照顧一個的局面,因此往往到最後,累的還是明悅芙。

  明悅芙對此倒不以為意,一開始還會大驚小怪一下,沒多久也就習慣成自然了。救死醫傷原是醫者本分,她並不覺得師妹是在給她找麻煩,反而很高興師妹沒有因為自己的毛病就放著那些受傷的人不管。

  進到那邊屋子,就見到師妹正端了茶答謝著兩個小夥子。她一個小姑娘本就搬不動那些人和動物,每回出去「巡山」,都會找幾個村裡熱心的小夥子一同幫忙。

  明悅芙打了聲招呼,走向床邊,開始細細檢視這回的傷患。

  那一身衣服早已髒得看不見顏色,垂在床外的衣角還滴著水,頭髮散亂的蓋在臉上,只能夠看出是個男人。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管如何,得先把他洗淨了再說,這般情形根本無法醫治,心中一打定主意,她便迅速的安排起來。

  「阿萬哥,阿水哥,麻煩你倆再幫手一下,等會水燒好,把這個人抬到屋後洗洗乾淨,尤其是傷處,然後擦乾給他換件衣服。一會也在這兒吃了午飯再走吧。」她叫住喝完茶正要走出去的兩個小夥子,兩人一聽,便立刻熱心的答應了。

  「我去燒桶水。輕依,你等下換床被子,這又濕又髒的,不能再給這人睡了。」

  一陣忙亂過後,總算將那男子安頓好,又送走了那兩個幫忙的人,明悅芙和柳輕依總算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喝口水,歇口氣。

  「輕依,你在哪兒找到他的?」明悅芙先是洗了手,又稍微淨了臉,才端著杯子開口,語氣有些嚴肅。

  她向來不過問這些事,只管治病,從來和師父一樣來者不拒,但現在是戰時,形勢有些不同,她救還是會救,只是也得探一下底細,以防無意中救了敵軍而不自知,惹禍上身。

  這男子很年輕,大約才二十來歲,一看裝扮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膚色黝黑,看上去很壯實,卻不至於一身橫肉,虎口的繭子較之其它地方要厚些,很顯然是長年握著什麼東西磨出來的。

  烈日下行軍曝曬,演武場操軍練陣,士兵握金戈鐵矛,將帥握長刀寶劍,還有方才替他卸下來的貼身軟甲,在在都說明了他的身分——和軍隊肯定脫不了關係。

  「我在黑川邊找到他的。那時候他一半身子泡在水裡,怎麼叫也叫不醒,脈息很弱,便趕緊請阿萬哥他們幫著抬回來了。」明白師姐的身分和顧慮,柳輕依很詳盡的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明悅芙聽著,又看向那男人。她剛剛檢查過一遍,他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骨頭倒是沒有什麼大礙,比較嚴重的傷便是腰腹那一道,被人劃了很深一口,幾能見骨,這傷也正是造成那男人昏迷不醒的原因;還有頭上被撞了個口子,血雖流得不多,就是不知道腦子有沒有撞壞,這卻得等人清醒後才能知曉了。

  對於他受傷的原因她不想推測,戰場無情,他還能活著便已是福大命大。

  「看樣子,他也是個到這兒來打仗的士兵……等他稍微好轉,咱們便送他到大鎮子裡的醫館去,明白嗎?」兩人才相差三歲,明悅芙沉穩得很有大姑娘的樣,但輕依在大夥眼裡卻還只是個小孩而已。

  對這個亦姐亦母亦師的師姐,柳輕依向來是最聽話的,當下用力的點了點頭。

  那男子昏睡了五六天,才勉強有了神智。他的傷原是不難治,壞就壞在泡在黑川的水裡太久,那些傷口子都給泡得爛腐,還著了小蟲;那兒林子密,水流緩,水上便長年飄了枯枝落葉,爛在一塊兒,附近的人都知道再渴也別去喝那川裡的水,鬧肚子還只是運氣好而已。

  明悅芙每日便持著燙開水煮過的竹片刀和銀針,細細的慢慢的替他剮去了身上的腐肉,清淨了那些蟲子,最後再密密裹上一層藥,那味兒難聞得連站在門外都能聞到;柳輕依畏懼血肉,根本不敢進屋來看,心中卻是由衷的配服師姐。

  個性很有些頑童意味的師父,怎麼偏就收了這麼一個心細溫柔、視病如親的徒弟?柳輕依有時總忍不住懷疑師姐其實是和別人學的醫,師父只是掛個名而已。

  床上的男子在明悅芙這般悉心照料下,總算捱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不再渾身發燙,只是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時時低喃著聽不清的夢囈。

  疼,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他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那一刻——探子情報有誤,他率領的小隊人馬被重重包圍,他在混戰間被砍了一刀,踢下了山谷跌進河裡,再後來,他便昏了過去。

  他在哪裡,他死了嗎?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拼命想要使力,可全身就和灌了鉛一樣的動彈不得,連睜眼都做不到。

  但他偶爾還是可以聽見有個聲音在和他說話,問他痛不痛,叫他吃藥,喂他喝水,說要幫他擦身……於是他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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