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諾言 > 靜園 | 上頁 下頁


  「不是。回靜園!那邊的住戶拆搬遷得差不多了,現在準備找個建築公司投標,我要過去看看。」

  我深吸了口氣卻沒吐出來:「我不去!」

  他淡淡地說:「機票已經訂好了,反正你也很閑。」

  「我現在在一家美容院裡SPA,每天都要去的。」我還想做垂死掙扎。

  他溫柔地看著我笑:「你已經很美了,少去幾次美容院不會減少你的美麗。」他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說的話也很浪漫,但我卻覺得他笑得很殘忍,我開始後悔在他的咖啡裡加牛奶。

  他一口飲盡咖啡,放下杯子:「靜言,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我不希望每晚都被你的叫聲驚醒。」

  我冷冷地看著他不吱聲,這個男人永遠都知道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卑劣的手段使我屈服,他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臉轉身離開,到了門口,又像想起什麼似的:「你也有一年多沒回去了,買些禮物給親戚朋友帶去吧,別把誰給漏了。」

  我猛然起身,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是笑容滿面地看著我。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古人小說裡形容男子面如冠玉,清雋爾雅就是像他這樣吧,臉上總是帶著輕鬆無害的笑容卻又具有莫大的殺傷力。雖然在法律上我是他的妻子,但我從來都不懂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懂。

  「捨不得我走?還是想要個Goodbye-kiss?」他看我發怔,玩笑地走過來在我唇邊輕輕印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乖,去睡一下,下午再去買東西。」

  我沒有去睡,坐在寬敞的客廳裡點了一支煙抽,然後一直望著我們的巨幅結婚照發呆。那幅相很大,差不多占了整面牆的位置,任誰看了都會發出好一對金童玉女的喝彩,只是我們都笑得不夠歡愉。劉之牧永遠保持著他那溫文含蓄的招牌淺笑,讓人不清楚他在想什麼;我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幅雲淡風輕的鬼樣子,好像這個婚姻根本與我無關。婚姻,呵,這就是我的婚姻!

  在中央空調的影響下,屋內的氣溫永遠是舒適的二十六度,我卻覺得身子陣陣發冷,一直冷到骨子裡。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二十五歲了,一事無成,沒有事業沒有愛情,別人對我的尊敬是因為我嫁了個成功的丈夫,但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只是他的奴隸。

  開著白色的佳美,漫無目的的在街頭閒逛,因為我的丈夫要我為家人買禮物,可是我哪裡還有什麼家人。一年多前,母親過世,靜聹去了法國,至於靜儀,我不承認有那樣的妹妹,唯一想送給她的是安眠藥或是一條麻繩——給她自盡用。不過我還有一個父親,雖然他身陷囹圄,始終還是我的父親。

  把車在百貨公司門口停好,我走進去,為父親挑選了一件名牌夾克。一個購物袋提在手上顯得分量不足,我繼續努力回想我還有什麼親人,老實說這並不是個愉快的記憶。也許我的確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心眼狹窄斤斤計較,始終忘不了當年登門求助卻屢屢碰壁的往事,那年我嘗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所謂的親情在金錢面前像紙一樣薄。

  怎麼忘了他?我敲敲自己的腦袋,劉之牧,配偶欄上的人選,多麼奇妙,沒有血緣卻是我這生最親密的人。他今天提醒了我,他也是我的「家人」,我開始在整個商場內四處遊走,從與他相識以來,未送過他任何一件禮物。注視著商場裡所有的貨品,我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瞭解他的喜好。

  當然我知道他習慣穿平角底褲,衣服是清一色的比亞焦蒂,只穿灰色棉襪,皮鞋喜歡意大利的,用都彭的打火機和古龍水,僅此而已,這些是我對他的全部印象。但是我該送什麼給他?天子嬌子又缺什麼?我覺得很為難,原來我從沒有為他費過一點心思。最後買了一件淺灰的開司米毛衣,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尺碼,還是售貨員根據我形容的身形為我選的。

  回到家,我有些惴惴不安,他會喜歡嗎?或者會習慣性地用嘲諷口吻同我說,很漂亮,謝謝費心,只是我已經有很多毛衣了。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自信,他比我大七年,沉穩內斂,在他面前我像個老是做錯事的孩子,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等待責罰。

  其實若說他對我不好,簡直是昧良心,尤其婚後,只要我想要的,無須說出來心裡動個念頭,他已經拿來給我。真正讓我驚奇的是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們都很清楚這樁婚姻的性質,他無須討好我,該刻意示好的人是我,畢竟我才是這樁婚姻的收益人。但無論怎樣,我還是從心底裡懼怕他,或許因為一開始他就始終處在強勢位置吧,以前無事求人還好說,現在卻是個要看人臉色吃飯的女人,憑什麼拿喬?人生悲哀莫過於此。

  我不是沒有抗爭過,從多倫多度完蜜月之後,回來怎樣都沒辦法勉強自己與他待在同一間屋子裡,迫切地想要離開。於是有一天當他從公司回來,我告訴他要獨自去旅行一段日子,我想他肯定會拒絕,因為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很不合理,新婚燕爾之際一人竟要丟開另一人去旅行,多不可思議。我當時態度激烈而絕望,像只準備迎接戰鬥的公雞,已經做好他若不同意就撕破臉的必死之心,所以當他無所謂地同意時,我反而是不能接受的那一個。坐在火車上,我仔細想了很久,最終想了個通透。我在期望什麼呢?他不愛我,就如同我不愛他,他怎麼會對我的離去表示憤怒?憤怒是兩個相愛人之間的遊戲,不愛的人之間只有漠然,就像我和他。

  那次的旅行我很節省,去哪裡都搭火車或者長途汽車,住二十塊一晚的旅社,吃路邊的小攤子,因為不想再用他的錢,不想被他更看不起。我去了湘西一個叫鳳凰的小鎮,接著繼續往西到了貴州有很多少數民族聚集的山區,當我準備往雲南走的時候突然病倒了。食物中毒讓我上吐下瀉,差點送掉半條命,旅館裡的人把我送進當地的衛生院,醒來後發現劉之牧已經在旁邊。旅館的人翻看了我的通訊錄找到他,他馬上乘飛機再輾轉轉了幾次車趕到我身邊。睜開眼看見他守在床邊那一刹那,我終於明白不管多麼討厭他,這世上除開他我已沒有親人可依靠,即使千般不情願也無法改變事實,我選擇了接受,原來我是個這麼害怕寂寞的人。他一刻不離地陪著我,我徹底承認他是我的丈夫,從此享受他溫柔的呵護以及……他深不見底的心思。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開始收斂自己的小姐脾氣,學著做一個成功的妻子,變得會妥協。但是天知道我有多麼不甘心!如果不是劉之牧與靜儀,母親現在還會在世;如果不是他逼我承擔那些見鬼的責任,我應該跟另外一個人而不是跟他在一起!我的日子過得很矛盾,一方面極度依賴他另一方面又強烈抗拒他,這兩年裡沒有瘋掉真是個奇跡。

  差不多晚上十一點聽到門響,是之牧回來了,我懶懶地偎在絲絨沙發裡繼續看翡翠台的電視節目,沒有起身,他脫下西裝重重在我旁邊坐下。我斜眼瞟他一下,他似乎有些疲倦。

  「很累?」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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