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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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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奈地向那些人笑笑,寵愛地看著我說:「沒辦法,娶了個孩子脾氣的太太。」 大家都和他一起笑起來,看他的目光裡有同情,看我的目光裡有羡慕。我知道他們事後會怎麼說,劉之牧的太太脾氣嬌蠻,仗侍丈夫寵愛目中無人,我突然覺得精疲力倦,一切還是在他的算計當中。他就是這樣,做足表面功夫,每個人都相信他,尊敬他,可是誰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真正該哭泣的人是我! 之牧在那些人的邀請下上臺講話,我不想去聽他的侃侃而談,更不想聽如何處置靜園命運的決定。這裡有我不願知曉的話題和不願見到的人,實在不能再待下去。我的眼光四處亂瞟,終於找到大廳裡的消防通道,大家都聚集在前面傾聽董事長的發言,沒人注意到我,是悄悄溜走的好時機。我提著裙子,靜靜離開。 我知道自己想去哪裡,靜園!當然是靜園,雖然愧對它,但是今晚我必須去見它最後一眼,否則將會遺憾終生。我計算著時間,從酒店到靜園大概五分鐘車程,來回十分鐘,我只要在靜園待上十分鐘就已經心滿意足,一共二十分鐘!之牧的演講五分鐘,但是按照慣例會有人圍上來稱讚恭賀十五分鐘以上,剛好!我可以擁有一次完美失蹤的經驗! 坐在計程車上,我暗暗慶倖小手袋裡裝著隨時準備付給侍者的小費,以前不懂這些,以為別人為我服務是天經地義,嫁人之後才明白這些禮節。是劉之牧教給我這些,可是難道這一生真的要仰他的鼻息而生存? 「小姐,到了。」司機看我的目光有一絲疑慮,或許在想這穿隆重禮服的女子為什麼要在上弦月夜到這已經荒蕪的地方來,如果聯想再豐富一點,怕不以為我是聊齋裡的女鬼。 我付了錢,信步下車,抬頭一看,整個人都呆住。朱顏未曾改,改的是雕廊玉砌,昔日美麗寧靜的靜園如今已是頹垣敗瓦。我知道靜園已經不是以前的靜園,但如果早知道它變成這樣,我或許會沒有勇氣來到這裡。 老槐樹站著的地方,如今變成了一個大大的泥坑,它去了哪裡?從父親種它下去的那刻起,它就應該在這裡茁壯成長直至老死枯萎,也許連它自己都不曾料到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地方。矮牆也沒有了,一地的亂石紅磚,碎玻璃倒是還在,不過是在地上,月光映襯著它們,灼灼閃光。還有刻著「靜園」兩個大字的隸書匾額也已不翼而飛,那塊匾油漆斑駁脫落,據說有百年歷史,是曾經中過舉子的高祖父親筆書寫的。方家三姐妹的名字,靜言、靜儀、靜聆也是因它而來。 可是這些都不在了,靜園已經成為了這個城市的歷史。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原來這話不止可以用於美人和英雄,對曾經盛極一時的房子也能派上用場。 我小心翼翼提著裙子走在凹凸不平的磚石上,鞋跟太高,很容易摔倒。但僅僅是三年前,我還經常像個頑童般沿著槐樹爬上這堵圍牆,縱身躍下。 記得成年後第一次見到劉之牧就是那個場面。 那是個秋天的傍晚,滿樹白色秀麗的槐花開得很燦爛。明知道家裡有重要客人,可是悄悄溜出去的我捨不得和單遠分開。父親一向反對我和「那個窮畫畫的小子」來往,所以我們的每一次見面都是彌足珍貴的,依依不捨地回到家時,時間已經晚了。我沒敢用鑰匙,靜園的門也是個古物,開啟關閉時發出的吱吱聲足以把大象驚醒。 我脫掉鞋子,蹬著槐樹熟練地爬上圍牆,確定沒人後開始往下跳。只要時間掌握得好,就可以悄悄溜進靠最左邊自己的房間,然後換個衣服,若無其事的漫步出來對大家說我剛剛在睡覺。反正父親不會刻意去向哪個客人介紹我,方家最美麗的老二才是他的心頭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做準備的時候院子裡的確沒人,待一縱身時卻聽到了腳步聲,受驚的我沒能以安全的姿勢落地,那人眼睜睜地看著我一躍而蹴的全過程,緊隨他身後的父親則剛好看到我趴在地上不雅的姿勢。我肯定他當時寧願自己能昏過去,也不願看到眼前的不肖女。 走前邊那個一身西裝革履的人是劉之牧,他落落大方地邁步走到我面前,並不伸手,只是俯下身子,安安靜靜地問:「是靜言吧?」 我狼狽地抬頭看他,腦中第一反映是八個字:謙謙君子,溫文如玉。可是真正的君子不會眼看著一名女士跌倒在地而作勢不理,他從頭至尾都沒有伸手攙扶我的意思,只是一直俯著身用揶揄的笑容望著我,他整個人如同初雪般潔淨,但那異常秀氣漂亮的面孔上有一雙像錐子一樣犀利的眼睛。這個人不簡單,感覺一向敏銳的我心中開始警惕。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第三章 我終於邁過了那堆難行的磚石,走近破落的屋子,屋前有一條用青麻石鋪的長廊,以前廊上會掛一個精緻的鳥籠——祖父還在世的時候最愛養畫眉鳥。 從小我就知道父親偏愛靜儀,而母親對體弱的靜聆總是特別關愛,老大方靜言則像個落單的小動物。後來我固執的認為,家裡的權威人士——祖父比較疼我,但是當有一天我不小心放飛了他心愛的畫眉後,被罰跪在青麻石上一夜,才明白原來那只是我一相情願的想像。在方家,老大是最不得寵的一個,這是不爭的事實。那晚我跪在院子裡哭得驚天動地,靜儀卻在她房裡興高采烈地彈奏著《歡樂頌》,從那時開始,我們姐妹倆人正式開始結起深厚的梁子。 我像個幽靈般沿著舊路遊走在每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古箏、靜儀的鋼琴統統不見。不知道那些東西都搬去了哪裡,把房屋轉讓書交給劉之牧後,我就沒有再聽到任何有關靜園的消息,他不刻意告訴我,我也不問,因為不願也因為不敢。可是即使在加拿大,遠隔八千里路雲與月,我也是做不完的噩夢,每個夢裡都有靜園,有時夢到它依然如故,有時又夢到它被迅猛而生的雜草湮沒,一片淒涼。醒來之後總是淚滿衣襟,原來心裡從沒有一刻放下過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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