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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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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儀跟著我進來,看到梳子上、洗手盆裡密密麻麻的落發呆住,然後眼淚洶湧流出。我隨手找根繩子把頭髮綁起來,拍拍她的手:「傻丫頭,哭什麼,最痛的是你姐夫,他都沒哭呢。」然後我往外走,靜儀忽然在身後顫聲問:「大姐……你其實很愛姐夫吧?」 我停頓一下:「是!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感情加起來再乘以十,也不及愛他一個人那麼多。」我是天底下最蠢的人,走了許多岔路兜了很多圈子,對他的愛要到這種生死關頭才能察覺,原來他根本是我生命中的靈魂,我現在是自作自受了,不管多大的苦,多深的痛,多麼濃烈的悔恨,我都必須咬牙吞下。 我和靜儀來到之牧的病房裡,原以為他還在昏睡,沒想到竟是昏昏沉沉醒著的。特護喂他吃了一點蘋果泥,但是他又吐出來,穢物弄到枕邊和身上。特護想用濕毛巾為他清理臉上和身上的污濁,他不安分地扭動抗拒著,可力不從心。 我歎了口氣,知道為什麼,之牧一向有潔癖,家裡的床單兩天就要換,衣物穿一次要清洗,他連岳父布菜都不肯賞臉——這樣的人怎麼會讓陌生人對他任意擺佈,哪怕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他依然反感得厲害,這個乖僻的男人啊。 「我來吧。」我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用最近的距離俯下身子貼近到他耳邊,輕輕說:「之牧,是我,靜言。」 他側了側頭,眼睛有些遲鈍地轉向我,喉嚨裡咕嚕咕嚕作響,我看到他一身的冷汗。我的眼淚猛然湧入眼眶裡,幾時見到過這麼狼狽無助的劉之牧?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把握,他認不認得我?即使認得,他還願不願意讓我陪伴?但是聽到我的聲音,他似乎舒了口氣,不再掙扎,任我用毛巾擦拭他的臉和被單下半裸的身體,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還好,他還肯給我一個機會,哪怕只是這一瞬間。 之牧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礙於他的體質,即使注射了抗過敏藥物,對麻醉藥品的使用仍然相當謹慎,他痛得時常痙攣。我日夜守侯在他身旁,不眠不休地照顧,為他梳理頭髮、擦拭身體、伺候他的大小便,他痛得厲害時我會把他像孩子似的擁在懷裡,一邊流眼淚一邊柔聲安慰,他痛苦扭曲的面孔會在我的喃喃低語中漸漸平靜。但有一次他在抽搐之下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雖然很痛我卻沒有掙脫,心裡還有少少欣慰,起碼仁慈的上帝還讓我陪著他一起痛楚,讓他依賴我。那些日子裡我和他可謂是水乳交融,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他痛我會跟著痛,他舒坦我便放鬆,如此的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我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只是單純地守著他。有時凝視著他的睡顏會想起那首很古老的情詩:你濃我濃,忒煞情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泥,呵,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咬我過後他用歉疚的目光望著我被包紮的頸邊,我笑笑:「如果你從此養成習慣,或許會被送進科學院研究是不是吸血伯爵的後代。」 他轉過頭不理我,自從他清醒後幾乎不與我說話,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對我。患難見真情,雖然過往的芥蒂在生死面前已經無足重輕,但我知道他還沒能完全消氣,就這麼輕易地原諒我顯然心有不甘,而且找不到一個光冕堂皇的理由收回曾經說過的話——更或者他並沒有打算收回?我也不著急,更不敢主動提起車禍前的爭吵,只要他能好起來,只要他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不介意。 直到有一天…… 那天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我以為之牧睡著,因此放輕了腳步來到病房門口。門是闔著的,我輕輕扭動門柄,打開一條縫,特護不在,只有靜儀陪著之牧在說話。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我停下了腳步。 「靜儀,你年紀也已經不小,怎麼還不打算成家?」 「是不是要愛一個人才能與他走入婚姻呢?」靜儀反問。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那姐夫你知不知道神話故事裡有一種鳥,一生都在飛翔,唯一一次著陸就是死亡的時候。我的愛情也像是那種鳥,一生只有一次。」 之牧沉默半晌:「沒聽說過,我在國外長大,中國神話故事聽得少。」 「姐夫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四兩撥千斤……」靜儀輕輕一笑,笑容中蘊有無限風華:「不過姐夫也和我是同一種人吧?」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一輩子裡可以愛兩次甚至更多,但另外有一種人一生只會有一次真正的情感,做這種人其實很吃虧。我年紀已經大了,要改只怕不太容易,倒是你不如放棄看看其他,或許有更美好的東西也說不定。」他打了個哈欠。 靜儀幽幽歎口氣:「如果有人家世、樣貌、學歷、智慧皆為中等而且性格和藹,還請姐夫代為留意。」 「呵,條件如此之高,難怪嫁不出去。」之牧把眼睛閉上,聲音也漸漸低下去,終不可聞,似乎是睡著了,他這段日子裡體力不支,昏睡的時間遠比清醒的時候多。靜儀站起身來,為他掩好被子。 從我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靜儀的面容,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視著熟睡的之牧,長長的睫毛不停抖動像只小蛾在撲扇著翅膀,良久,她用一種幾乎是豁出去的口氣輕輕說道:「之牧,容我任性一次好不好?」然後我看著她慢慢伏下身子在之牧的唇瓣上印下一個吻,動作笨拙而慌張,可以想見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當她的唇落下去的時候,我的指甲掐進肉裡,我甚至考慮是不是要一腳把門踢開破口大駡,或是一把扯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出病房,但是我什麼都沒做,她臉上那種義無返顧的表情震撼了我,怒火忽然化做酸楚,如果靜儀還有重新選擇的餘地,她不會這麼做,可是愛情豈能由人選擇?我有些作賊心虛地閃到走廊的柱子後面,直到看著靜儀離開才慢慢走進病房。 之牧正躺在床上睡著,他本就白皙的臉如今更加不見血色,嘴唇慘淡無光,面頰也瘦削得凹陷下去,我理了理他的頭髮在旁邊坐下,把臉頰熨貼在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了滿臉,然後沁入到他手中。他為我落到現在這般淒慘的模樣,一切都是我害的。之牧也是個傻子,他竟然苯到愛上我,如果當年他選的是靜儀會幸福很多吧?但他和靜儀一樣對自己的情感無能為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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