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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那男人是流亡的馬來王子,追殺他的是南洋島國的反對勢力。勞沙出世的時候,家族便失了勢,他做了十年的人質,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青少年時代。十七歲那年,宗族裡的長輩以一次突擊的行動,將默真營救出來,送往歐洲。

  默真在海外流浪了十二年,居無定所。後來,他幾個叔伯終於聯合起來,與對手展開激烈的奪權鬥爭,漸漸地占了上風,豈知對方竟派出殺手,到海外狙殺勞漂皇族的子嗣,做為一種復仇。上個月,與默真同行的兩名堂兄弟在奧地利中槍身亡,默真驚狂到美國,殺手也接踵而至。

  那日若不是香芸的援救,他絕無法活命。薛香芸收留了這位落難的王子,片子殺青之後,她索性留在美國,過起極度隱密的生活,為的是保護默真。

  他們在驚險中度日,時時覺得恐怖,然而在愛裡譴綣,像天寒原凍中一對小鳥,緊緊相依而活,有一種絕望的甜蜜。後來香芸回憶,依然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可資懷念的日子。

  風雲終於轉變——一個深夜裡,一幫黧黑的馬來人破門而入,把默真從溫香軟玉的香芸懷裡拖了出來,默真自知這回劫數難逃,滿頭冷汗涔涔直流,跪地連聲的求饒。

  然而那幫人卻把默真團團捧起,喜形於色,他們告訴他:

  「勞沙家族勝利了,王子可以回國了!」

  王子回國了,鬱鬱蒼蒼、草木龍蛇的南洋,他給它帶回一位國色天香的王妃。

  本族得勢,蘇丹登基大典上,他站在代表皇家權威的金傘之下,恭看七皇叔坐上王位,他自己卻依舊戰戰兢兢感受到別人的淫威,疑懼始終是他命裡沉重的負擔,而香芸的美,是那負擔之上更大的壓力。

  王子的宮庭來客盈門,全慕了王妃的美名而來,其中不乏本族掌權的顯貴,在默真心目中,是握有左右他生命的人,他讓風華絕代的王妃陪侍他們。

  水宮裡月夜清涼,椰子樹搖曳成想念的影子。香芸王妃換上馬來傳統服裝,環佩叮噹,出來見客,銀藍色的上衫繡著纖巧的花朵,金紅色曳地的莎籠彩繪出豔灼灼的一座南洋花園,蛾眉朱唇的中國美人在那兒落地生了根。她為貴客奉上用水晶杯盛的生剖椰汁,皓腕上的翡翠鐲子和金環撞出清脆的聲音。

  貴客情不自禁握住王妃的手。

  恐懼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顆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後,他載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後把她抱在懷裡哭訴:

  「我愛你!我怕失去你!」

  香芸的愛情支持她相信他,並且原諒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種宿命。除了原諒,她不能做什麼,而默真除了被原諒,也不能做什麼。

  直到他開始蓄妾,搜羅情婦,有這裡他得到重大的領悟,他不怕失去的東西,就不會給他帶來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許許多多的女人。

  這樣的信念麻痹了他,他過了好一陣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訴他。

  矛盾,在默真臉上交織出特殊的神情,他內心湧現一種原始的、男性創造者的喜悅,他想擁抱他的妻,想嘗試那種真誠、快樂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著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兒,手兒輕顫撫著小腹,花色繁麗的莎籠把微隆的小腹掩下去了,她望著他的那眼神,還是脈脈含著柔情,然而美豔的臉籠著一抹憂傷;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個最挫折的男人,變得沒有情意。默真離開王宮,流連在外,對懷孕的王妃不聞不問。

  宮中的侍僕在默真一名情婦的香閨尋到他時,他恍惚還以為自己只是醉了一場酒,才過了一夜,可是侍僕稟道:

  「王妃臨盆了,請王子快回宮。」

  他趕回去,酒意醺得脖臉烘烘地發熱,他的雙眼也熱了,低頭凝視懷裡金綠繈褓的嬰兒,熱淚一顆一顆淌落在那張眉目玲瓏的小臉上。

  多像她的母親呵,這美麗的……

  默真猛抬頭問道:「是個男孩吧?」

  「是個小公主,主人。」

  他整個人的熱度,倏然間消失,命運在他身體裡面嘿嘿冷笑……衪賜給他人間最好的,然後讓他為此一樣一樣受盡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妻,現在……是這個一出世就具有驚才絕豔之姿的小女兒,這個和她母親同樣,是他絕對保護不了,也割捨不掉的稀世珍寶。

  「拿我寶劍來,我要把這個小禍胎殺了!」默真狂吼,鬢角的筋脈都綻露出來。

  王妃披頭散髮地翻下床,赤腳沖進書房,取下寶劍,架在自己皓白的頸子 。

  「先殺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聲道,顫抖得幾乎掌不住那把劍。

  這是香芸僅見的一次,和默真對峙如仇敵。

  默真撂下嬰兒,第二次離開王宮。

  在靈龍的生命裡,「父親」這個席位是空的,她對他最實際的認識,就僅限於瞻仰懸在大廳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偉是夠宏偉的了,卻不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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