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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經過六個星期的醞釀、準備,李隆基以一副自創的藝術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騙倒了,她直呼他有「藝術天份」。

  「本來我以為你真的要放棄了呢——害我白操了這六個星期的心,」娉娉有點怪他似地說,自己卻又換了一副口氣,「我就說嘛,你不會是個不爭氣的男人。」

  娉娉給他提供許多有利的意見和內幕消息,非常高興他準備展開行動了。

  傭懶的夏日午後,整條林蔭街道都在發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兩人,有點百無聊賴的,像下午的幾個不經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欖仁樹邊一柄綠傘下,小桌鋪花格子桌布,擺有—壺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國煎餅,茶喝去了大半,餅倒是分毫末動。

  她看書看得有點累了,夾上一頁繪有白茶花的書簽,把書擱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餅細細啃著。小雲朵從藍天上徐徐飄過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還不算太晚。

  平日這時候,她在幼稚園上才藝的課程,但是三姐替她請了長假,要她利用這段期間好好調適自己的身心狀況。其實她的身心狀況也沒什麼好調適的,只不過那回從水上餐廳——

  娓娓連忙在腦子裡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廳和後來發生的事,那是她畢生覺得最羞赧、最受打擊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會全身發熱,胸口擰絞……

  或許三姐說得對,她的確有調適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拋卻不愉快的記憶,和記憶裡那個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發熱了——這是一種病症嗎?娓娓困擾地想,丟下餅,端茶喝一大口,給自己定定神。

  這時候一陣風來,風裡醞有遠處的海洋清新微鹹的氣息,一張薄薄的白紙被吹到娓娓腳邊,她有點詫異,彎腰把它拾起來。

  紙上數行潦草而富有個性的筆跡,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輕輕念出來:

  夢在何方
  是在穹空遼闊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彎
  或是遠去的那只青島底羽翼上
  倘若你願意小心小心地尋找
  夢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顆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兒怦然一動,只覺得這詩句好動人,她四下裡張看,見兩張桌子外的位置坐了個男子,側對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亂的紙和筆。

  想必這頁詩篇是這個人的,被風吹落過來,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娓娓拿了那詩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邊,輕聲問:「這是你的嗎,先生?」

  那男人卻仿佛沒有聽見,一逕凝神望著遠處,不知在看些什麼,或是想些什麼。他穿著舊米黃的上衣,領口敞得開開的,袖子隨便卷到肘彎,發長及頸,又蓬又亂的,有點像貝多芬那種款式,不過這個貝多芬蓄有劉海,把臉龐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這種情形下,要把他的長相看清楚,委實有點困難,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極高傲的鼻准,他的一雙睫毛濃密得令人驚奇,她猜想放兩根火柴棒也

  不會掉下來。

  他依舊沒理會娓娓,她有點發窘,輕輕放下撿來的那張詩稿,正待要走,他卻突然出了聲。

  「你聽見沒有?」他問。他的嗓音低沉,略微發啞。

  娓娓忽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這個人,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同時她也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呐呐道:「聽見什麼?」

  他卻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終沒有抬上來看她一眼。

  風又來了,這回更輕佻,把欖仁樹拂弄得簌簌作響,還一口氣把桌上的紙張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鎖住眉心發呆,全不理會。

  娓娓無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實在不忍心見到這一堆——大約都是詩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紅磚道一張一張把它們撿拾回來,咖啡座的小妹也幫著撿了兩張,一名路過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點道:「街對面還有一張。」

  娓娓只得又過了街去,最後的一頁落在綠地的一叢薔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紅薔薇邊,看著寫在紙上的詩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顆淚
  凝成今晨玫瑰辦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將它呵護將它照顧
  我願舉手成傘將心作屋
  烏它遮風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點滴來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戀你的悲哀

  多麼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動其中,一雙夢樣的大眼睛進出了淚光,把那張紙壓在胸口,仿佛希望紙上美麗的字句能夠嵌入心裡去似的。

  她抬眸朝對街望去,眼底帶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卻已經空蕩蕩,徒留下一隻藍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驚詫,站起來左右張望、尋找,無一那舊米黃的身影。他人就這樣走了嗎?娓娓的心情不覺沉落下來,那人的詩稿還在手上,她悒悒挪了兩步。

  「你聽見沒有?」

  驀地一個幽沉的聲音在她後腦勺響起,她猛旋過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他高大的身架橫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渾身起一陣快樂的雞皮疙瘩。

  她戰慄地問:「聽……聽見什麼?」

  到底他聽見什麼是她聽不見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現在還是滿頭霧水。

  他低下頭看她,眼神是那麼深邃、那麼沉鬱,然而他出現極端失望的神情。「你沒聽見嗎?」

  她不願讓他失望!趕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許我就聽見了。」

  他搖頭,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遠也聽不見真正值得傾聽的聲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爭辯,卻又閉上嘴巴。她很沮喪,他不會相信的,誰教她聽不見他聽見的聲音呢,但是,他到底聽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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