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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穿過夜色,來到莽莽的松林,月下一個人躑躅。夜梟呼呼嗚叫,貓似的雙眼在樹頭上閃著光,倒像剛才花衣那一雙銳利的眸子。

  認真的,青狼並不是那麼在乎花衣阻他婚事。小雨固然活潑可愛,他也不討厭她,然而父母徵詢他的意思時,他也只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由著雙親做主去了。

  其實一向來,青狼的心從沒有放在族中,或是外族哪一個少女身上,他還真想學著熊耳那句話——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至少是其中的一句。

  他總愛在山野遊蕩。自許為山林男兒,體內湍流的是原始的血液,每每他行走山川,與鳥獸一樣的活躍,最能激迸出生命的豪情——青狼忽然感到身子一凜,他有太敏銳的耳目,覺察到幽暗中有一團黑物向他靠近。他一蹲,一腳朝那黑物的下肢踢去——「哎呀」一聲壓得很低,不太敢聲張似的,一個人跌在鋪滿松針的地上。

  青狼凝目瞧去,月下一張美麗的臉——是花衣。

  她獨一人尾隨青狼到松林,孩子並不在懷裡。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沉聲問,也不去拉她。

  花衣沒答腔,自己爬起來,拍裙子拍頭髮,趁著月光一邊斜睨著他,探索他的表情。半晌,她用一種幽幽的聲調問:「我壞了你的好事,你一定恨我吧?」

  青狼看她一眼,淡然道:「沒什麼好恨的。」

  她卻像受到刺激似的,厲聲問:「難道你真的就不想娶妻成家?」

  樹梢傳來撲翅聲,夜臬飛起,朝有鼠的地方去了。青狼昂頭追蹤的方向,口裡應道:「能成便成,不成,那也算了。」

  花衣橫到他眼前,咬牙道:「如果二年前,你不是讓了熊耳,如今——」

  她的嗓子忽然一緊。「如今做夫妻的,是你和我!」

  青狼聆聽密林上頭撲動的音響,「吱」一聲,小東西竄過樹梢。獵物逃了,夜臬撲了空,他隱約想著,慢慢掉過頭來看花衣。

  她滿臉都是激動之色,月色裡的黑眼睛彷佛更顯得幽恨,然而她依舊是美麗的。青狼不能不承認,她是他唯一曾經動過心的女人。

  可是當初對花衣動心的,不止青狼一個。族中未婚的青年,莫不對花衣有意,而其中與青狼競逐最凶的,便是熊耳。

  熊耳也不只在這一件事和青狼競爭,他們一塊兒長大,他是事事都要和他比高下;對於花衣,他愛戀極探,更是勢在必得。

  兩人相持到最後,決定依照傳統的方式分勝負——誰在最短的時間內,獵回三顆人頭,花衣就歸誰的。

  出發那天清早,花衣在村口追上青狼,把一枚她認為象徵吉利的彩石塞進他手裡,甚而情不自禁投入他懷中。當青狼挑起花衣的下巴來,見到她深色光澤的臉孔充滿殷切的企盼,他動容的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後一次。

  為了爭取時效,青狼大膽直入落馬埔漢番雜處的墾區,埋伏半日,碰上三名上山種蕃薯的歸化番,取了三人首級,隨即奔上歸途。

  他抄捷徑,走的是險崖的山路,不料途中卻在高處瞥見熊耳人在崖下,一跛一跛走得極艱苦。

  青狼下險崖,悄悄跟了熊耳一段路,才發現他不知因何緣故受了腿傷,看他傷勢不輕,如不立刻回部落療傷,恐怕要爛去一條腿,甚至送上一條命!青狼當然知道熊耳素性倔強,更清楚他對花衣的一片愛意;他拖著血肉模糊的一條腿,痛苦得咻咻喘氣,卻拚了命仍然要前進——那是因為他兩手還是空空的,一顆人頭也沒有呀。

  而沒有人頭就沒有花衣,慢了還不行!那一刻,青狼深深體會到競爭的殘酷,它讓人拿了命去爭取,犧牲的還不僅僅是自己!他忽然感覺到背上所負那三個首級是那麼沉重,而心頭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憫。

  然而青狼默默地走了。曉得熊耳絕不會接受他的幫助。

  當熊耳突被一陣山獐的騷動所驚,踉蹌來到一處芒草叢,竟赫然發現三顆血跡方幹的人頭。正等著他來取。他又驚又喜拜倒下來——這是自天而降,神靈所賜呀,要他形回去迎娶花衣。感動上天的,一定就是他的誠心了。

  七天后,遁入山林的青狼,回到了部落,花衣已經是熊耳新婚的妻子了。

  二年來,花衣不曾正面看青狼一眼,和他說過一句話,青狼很難猜出她內心的感受,此刻聽她哽咽一說,滿腔的幽怨令青狼不禁吃了一驚。

  「你怎麼知道是我讓了熊耳?」

  「新婚之夜,熊耳醉酒,說出他撿到人頭的來由,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讓給了他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

  青狼輕輕一歎。在他,那當初僅僅是一念之間,而對花衣來說,嫁給熊耳,備受寵愛,她也為他生了個壯小子,不能不說是好的收場;青狼自己的失意,至此也全部?入深山大壑,不復再提了。

  此刻,在月下與花衣相對,他是一派坦然。

  「花衣與熊耳做夫妻,就像林鳥那樣的好合,又有可愛的兒子,要愛惜,要看重……」

  花衣聽這勸解,卻退倒一步,問:「你這麼說,是忘了我倆的過去……」

  青狼微微變了臉色,嚴正道:「我倆並沒有什麼過去,何況你是已嫁的婦人了,快別提這些,對誰都不好!」

  「青狼,青狼,你好絕情!」花衣顫聲說,竟滾下淚來,旋身跑去兩步,又停下來,回頭恨恨對他發誓,「只要我還在,只要我能夠,我絕不讓你稱心如意的娶妻!你記住了,青狼!」

  他望著那道美麗抖索的影子,消失于墨黑的松林,胸中彷佛又出現二年前他利用一頭山獐,引熊耳入草叢取人頭的那時來的心痛。

  如今事早成定局,不論當時曾留下什麼遺憾和無奈,他畢竟是個坦蕩蕩的勇士,他也只能立在那兒,任由悲涼的松風吹拂他一身。

  青狼沒有想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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