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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沒有錯,她是擺脫不了了!

  四天之後,消息熱熱鬧鬧地公佈,「出塵之聲」正式決定了女主角人選——他們要白羽良子。

  半年以來的選拔過程,諸多角逐者當中,一直以麗子的條件最優,呼聲最高,藝文圈子裡有不少朋友都私下向她道喜,但是幾個星期前,白羽良子回到京都,在主辦單位面前一試聲,情況整個改觀。

  他們說,良子音色清麗,婉約兼而纏綿,在眾人之冠,而相較之下,麗子的唱腔趨於優雅華美,雖是絕佳的美聲,卻不若良子那般能夠完美契合的表現「出塵之聲」

  的飄逸感、清靈感。因而「出塵之聲」非良子莫屬。

  自然,持反對意見的大有人在,堅決支持麗子的人也有,可是整個發表酒會上卻祝賀聲不斷,且都是針對新出爐的女主角白羽良子,鏡頭燈光閃爍不已,都是集中在笑語嫣然的良子身上,記者問她如何為「出塵之聲」的演出做準備,她答說將留在京都不走了。

  沒有人聽見麗子內心裡的狂叫,她掉頭離開喧騰的酒會,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像發著熱病,腦子裡、耳腔裡都是良子甜孜孜的聲音——

  她將留在京都不走了、她將留在京都不走了……

  她就像那銷魂蝕骨的毒蟲一般,再度鑽入她和鐵舟的生活裡,一點一點的,要把他們的根本、他們的人生,人生裡僅存的那一點血肉和希望,完完全全給啃蝕殆盡。

  麗子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在陰冷的三澤大宅裡,突然拚命地叫喚起鐵舟的名字,忘了有多久她唇上不曾呼息過這兩個字眼。她一路跌跌搖搖,弄歪了牆上的古畫卷,撞倒幾上的黃銅座鐘,最後在後廊給三澤春梅拖住了。

  「你怎麼搞成這樣子?」

  她頭散發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咬破了唇,她滿嘴染著血跡,也許摔倒過,手肘上有擦傷,棗紅腰帶掉下來,鑲邊白洋裝沾了大片的汙債,隨身一隻白色漆皮手提包也不翼而飛了。

  這樣的狼狽模樣、這樣的心神喪亂,三澤不是沒見過,他不再吭聲,強把她帶回屋子,幫她脫鞋、卸裝,擰濕毛巾擦拭她唇上的血跡,仔細在她的手肘上藥。

  她意識不大明朗,仍叫著「鐵舟、鐵舟」。

  「他不在這屋子裡,別指望他了!」三澤停下他細膩的動作,粗聲叱喝,「昨天他就到四國去了,把那些考古工作看得比這個家重要,他心中沒有你,你還不明白嗎?」

  她哭起來,翻身喊道:「我要鐵舟、我要鐵舟!」

  三澤把她按回去。「找他沒有用,你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不在,他從來沒管過你的死活,」然後,他放柔了聲調,伸手揉她糾結的眉心,「姓鐵的沒良心,可是有我在,我會照顧你,你放心。」

  他半哄半勸,拂掉她腮邊的淚債,他的手移下去,撫她的頸心、她裸露的胳臂。

  她驚醒般的睜開眼,掙扎著想要起身,可是鼓不動力氣來。三澤像在催眠,呢呢喃喃地他說的那些話,他那些動作。她好暈、好虛軟,像漂流的浮枝,需要攀住一點什麼,讓自己穩住。

  後來是她抱住了三澤,還是三澤抱住她的,她不清楚,這種時候,她從來沒有弄清楚過,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被擁抱、被覆蓋著,好讓一條空洞的身子不再浮浮蕩蕩。

  他畸形的身軀有足夠的重量,使一個嬌小、頹廢的女人放棄抗拒,他濃濁的喘息也足以掩蓋那一點僅存的神志。

  她任他除掉她絲質的底衣,把一張熱辣的臉埋入她的胸脯間,呻吟道:「哦,天啊!麗子!我多麼想你!你是我的,不是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的,八年前——八年前你就已經是我的了。」她痛苦地偏過頭去,宛如又聽到八年前那個夜晚隆隆的亂雷在響,她對著鐵舟在尖聲質問:「你如果不是心甘情願的,又何必跟我結婚?」

  鐵舟已經酩酊了,卻於那一刻強烈地感到身心的疲憊,他需要被瞭解,也需要老老實實地說一些沒有虛情、沒有矯飾的話。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解脫,才能真正丟掉壓在心胸上的沉重負荷。

  「因為我不能不結婚,只有我也結了婚,良子才會定下心來,才會有美滿的生活……」

  鐵舟是不該的,不該忘了在這場愛情糾葛裡,麗子同樣受到打擊,她負傷甚至比他更重。現在,他讓她曉得在他們這場婚姻裡,他的出發點是為了另一個女人,他那時顧念的是另一個女人,他的坦白對麗子來說,又是一大打擊,而且更難堪、更致命。

  她滲血的自尊心再也支持不住,又怨又妒的眼淚滔滔直下,她大嚷大叫,「你滾,你滾,不要在我面前——我不想看到你!」

  鐵舟在充滿雷聲的烏暗的夜色中走出去,衣襟上別著半凋的紫玫瑰那一晚,是他與麗子的新婚之夜。

  心碎的新娘扯掉身上晶瑩閃爍的婚紗,孤魂似的在三澤大宅裡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遊走,剛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一夜沒有回來,她也走了一夜。

  天微明的時分,突然覺得自己好冷好冷、好虛好虛,渾渾噩噩中聽見一個驚詫的聲音問:「麗子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空曠的後堂,她伏臥在木地板上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被扶起來時,身子和窗欄上的霜氣一樣冰涼。她抬頭看扶起她的人,三澤家那個年輕漢子,平日沉默寡言的,總埋頭做自己的活兒,不太搭理旁人,以往他似乎連她也不理會,但是,他是真的不理會她嗎?

  她一雙清冷的手臂攀住他,臉歪在他的肩窩像折斷了頸子似的,她微熱的氣息直噓著他的發腳子,這漢子顫抖起來,他歪傾的肩膀似乎也跟著在搖動。碰觸到那團畸形的骨和肉時,麗子一陣畏懼,又夾雜著噁心感,可是突然間,她覺得不管是畏懼、是噁心,還是什麼,她需要有別的感覺來掩蓋她,把她埋掉,或者乾脆把她毀掉——

  否則,她也會自己毀了自己。

  她讓三澤把她抱進後堂的一間空房,躺在佈滿灰塵和蛛網的地板上時,緊閉雙眼心裡一遍遍這樣想著。

  雷聲又響了,但是麗子不能分辨那是八年前她新婚的那一夜雷嗚,還是此時此刻的雷嗚。三澤粗糙生繭的手撫過她嬌嫩的身子,像砂紙般撫在最細緻的絲緞上,一刮過去,就把它毀了。

  她全身泛起了一陣痛楚,忍不住抽搐起來。

  那些個年頭、那段孽緣,麗子絕不肯去正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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