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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回辦公室途中,慕華興匆匆對她說:「這個周日,編輯部一夥人要到九份,有導遊帶隊。走老街,遊黃昏,這季節的九份最美了,」她嚮往地閉閉眼。「忙成這樣,就當成偷個閑吧,我把你也算進去了——你能來嗎?」

  慕華的問話猶在耳邊繞著,約露忽焉感到一陣暈,昔日同窗與好友殷切的聲音,彷佛從很遠的一個夢裡回過頭來——你能來吧,約露?

  來嘛來嘛?為什麼不參加?為什麼不再和我們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賈小姐是怎麼說?——她不喜歡人群,她沒法子面對群眾,她忸怩,她慌張,她封閉!

  不論賈小姐是觀察入微,或只是信口開河,都沒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約露已經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發出來似的。

  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了變化的,只知道姐姐死後,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亂、最矛盾、最掙扎的人——她想親近眾人,卻又厭棄眾人,想鍾愛這個世界,卻又恐懼這個世界。因為,如果像姐姐那麼良善美好的女孩,都會受到這個世界的傷害,那麼他人又怎麼能夠倖免?

  所以,約露才會逃得好遠好遠。

  約露到底逃避了慕華的邀約。周日,母親好興致地做她的女紅,約露跑到市區逛書店去。她簡直不敢相信,原先屬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周之內,自八百元的訂價跳到一千元。物價比薄情郎的心變得還快。

  她拿不出那個錢,幾經考慮,改采一本內容尚好,但價格便宜許多的平裝字典。在時報廣場見一場名家座談的海報,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講中有她傾心的文人。她掛電話回家,母親和鄰居太太正聊著,她放了心,踅進演講會場。

  中型的會場幾乎座無虛席,約露在前兩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開了講,哲學教授妙語如珠,藝人夫婦唱作俱佳,把氣氛炒得極熱鬧。

  可惜的是,炙手可熱的作家臨時缺了席,蓋因某羈押土城的死刑犯,臨刑前最後一求,便是與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會一面,得其開示,死而無憾。作家為趕赴土城,不得不忍痛捨下座談會上的眾生。

  但眾生為這婆娑世界的悲情與溫馨,響起一片感歎唏噓,不以為怪。

  「不過,」座談會主持人,語氣一改,洋洋樂道:「我們非常榮幸臨時請到風華雜誌的社長趕來助陣,加入座談,」他揚手朗聲道:「歡迎方惟剛先生!」

  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名高大軒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色寬大的石板色套裝,一手插在褲袋,一派優閑,一綹頭髮在額前亂著,使得他那副眉眼顯得格外瀟灑。會場起了陣小小騷動,全是女人。而約露,約露愣坐在那兒,身軀像手上的字典那麼僵硬。

  冤家路窄,間不容髮,倘若連周日下午聽場演講,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兩人落了海,也難保大浪不把他們打在一塊兒!

  約露看著他在掌聲中,氣態爽然上講臺坐了下來,雙手交握在桌上,一雙俊目掃了全場一周,未語先笑。教所有人戰慄——或是只有她?她覺得心虛,依然是戰慄,在椅上坐不穩。「是哪本書上有這麼一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他朗聲向台下發問,引來一陣回應。

  他頷首回道:「沒有錯,正是紅樓夢上的開場白,」他稍一停頓,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後再度發問:「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歲漸長之後,回顧年少情史,會不會多少有這樣的感慨?」

  台下紛紛點頭應合。

  他豁然一笑。「話說人不癡狂枉少年,不過只怕找我來談生命情史,會是乏善可陳——我的經驗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紙上談兵那一型的記錄,也可以包括在內。」此時,旁邊的夫妻檔幫腔戲謔了幾句,逗起一陣笑,而約露在無聲的吶喊——他居然能裝得這麼無辜,這麼純情!

  爾後,方惟剛時而聆聽,時而發言,時而支頷沉思,時而隨眾人發笑,而約露則根本聽不見別人在說些什麼,眼光像針織,在他的顏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煙黃的日記上是這麼記述的:……指尖拂過他青草似的濃眉,拂過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樑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動人,有的卻邪氣,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戀,教人癡愛……「癡愛,往往演變成失控的個人行為,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臺上方惟剛沉厚的聲音,竄入約露恍惚的意識裡。「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經常令人忘形,失去節制,失去均衡,」

  約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著,驚且怒的情緒。以霏的日記怎麼說?甜蜜和瘋狂,情願為他傾盡所有——我不後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你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廂情願的付出,」他說得那麼斷然。「不但對方無法消受,更浪費了自己。」

  一點也沒錯!以霏浪費了自己,傷害了自己,約露內心嘶叫著,從座位霍然站了起來,她甚至斷送了生命!

  約露面色煞白地對臺上的方惟剛怒目以視,現場連咳嗽聲都停止了,駭異的寂靜中,駭異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卻只看著臺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然後她把字典一抱,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座位,走出會場。

  惟剛兩道視線追到門口,然後她消失不見。他接上剛才的話題,繼續侃侃而談,自若的神色,在他臉上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

  當臺上台下漸從錯愕中回復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裡發生五級地震,在天旋地轉。他一眼就認出她——梁約露。驚駭也不足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緒反應。

  梁約露不只是梁約露。那眉目如畫的側臉,長髮半遮頰,隱約絕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歷史活過來,像——昔日那女孩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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