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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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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條件不同的人,說的是不同的話。約露卻沒有答辯,只是微笑。 「叫我惟則,拜託——不要讓我求你。」他不看路,看著約露,老練之色全不見了,小孩似的,軟化人心的神情,很純,很真,沒有人抵禦得了。 「好吧,」約露輕籲一口氣。「不過只以私下為限,而且——我現在真的必須趕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許不比快樂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連快樂也沒有了。」「對於意志堅決的人,我們是必須尊重的。」惟則洋腔洋調的笑道,加快了那麼一些車速。 惟則把約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條街巷,車停在街口一樹鳳凰花豐茂的紅蔭下。兩個小時後,約露謝別訪問對象出來,見到人車竟還在蔭下,車身都被紅簌簌的花蕾覆滿了。 黑色吉普車在綠殷殷的陽明山道上馳騁,像一匹不願辜負草原的野馬。他們果然來到黃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頭都成了兩面人,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約露沒看到老鷹,只瞥見遙遠的淡水河。惟則卻喊了起來。 「看,老鷹飛來了!」 「在哪兒?」 「來,我指給你看,」惟則站在約露身後,雙手扶住她的肩,臉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發誓的情人。「在那兒,」 「哪兒?我沒看見,」約露把頸子引得長長的。 「沒看見嗎?就在那兒呀。」惟則的聲音壓得極低,臉孔挨得極近,他說話的口氣呵在約露的耳根子上,溫熱而潮濕。約露站直了不動,他用發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過來,兩人的嘴唇只有一發之隔;是會觸電的那種距離,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種距離。約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後,她掙脫了惟則,跳到一邊大笑。 「好哇,你騙我!根本沒有老鷹。」 一股山風,吹亂了惟則服貼整齊的頭髮,他徒勞地把頭髮撥回去,咧開一口白淨的牙齒對她笑。他的臉一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紗。 惟則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鷹而已,還有其他許多許多東西——天母喝小酒,美術館賞現代畫,雲采餐廳看萬家燈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兒挑古董耳環! 他不像闊別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從來沒離開過。他對這地方瞭如指掌,他對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對人生所有幸福快樂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給了約露,解了她的謎。她認識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優雅的節目。她倒有點像朵養在香精裡的玫瑰,除了濃厚馥鬱,沒有其他的味覺了。惟剛坐在東京往臺北的班機上,咒駡航空科學的落後。科學家的進度追不上影片製作人,誰不知道「企業號」上的光波輸送室是多麼有效率!還有呢,中國古代道長的那把拂塵,不也是往上一揚,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還在這裡坐飛機! 在日本的五天,惟剛比一具被封在棺木裡的百年吸血鬼還要急躁、還要陰鬱、還要憤怒。他要回臺北,他要回臺北,終日他的腦子就這麼嗡嗡響個不停,養了一窩蜜蜂。他開了會,他簽了約,他參觀了工廠,他周旋了眾人,最後地上了飛機。但是飛機飛機,可恨可惱如此不濟。 不是飛機不濟,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經遲了。遲了,遲了,他知道遲了;他的直覺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飛到約露面前,去確定,去挽救。 所以當飛機好不容易從異邦飛抵國門,而他好不容易趕回了臺北,頭一個衝動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約露。要不是時間晚了,要不是顧慮著會打擾了梁母,嚇著約露,他一定去了。惟剛充滿挫折地吐一口氣,重重掉了頭。 回到策軒,是夜裡十時了,偌大的窗戶透過歇息了的黯黃燈色。他疲倦地邁上臺階,卻聽見廊側那一頭,傳來喁喁噥噥的人語。 他把皮箱擱在門邊,好奇地踅過去。草坪上兩個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兩個人的對話,更聽得清楚。 「喏,北極星在上頭呢。」 「真的?」 「來,我指給你看。」男的靠了過去。 「不要!你又要騙人,你頂愛騙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別開,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無限深沉地一歎。 「或許吧;不過以前騙人,是為了自己,現在騙人,卻全是為了你。」 女孩沒作聲,抱膝坐在那兒,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摟過去,漸向她的臉龐靠近。惟剛本來握住了的拳頭,猛地一使勁,指節發出喀喀的聲響,把草坪上兩個人驚動了。惟則回過頭,在月光下瞇眼看著。 「惟剛?你回來了,」惟則認出廊下的堂弟,便從草坪一躍而起,把約露也拉起來,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虧是見飛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剛每每不慣聽他堂兄講起應酬話,感覺是一款雪白無塵的法國藝術家具,糊了福祿壽喜幾個字的不搭調,徒然把他弄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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