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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是你一再插嘴,又不是我不肯講。」飛霜稍稍恢復了她一貫的伶牙俐齒搶白道。

  「我的好小姐,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跟我鬥氣?就會整我。」

  兩人這一拌嘴,讓飛霜不禁又觸景傷神,悠悠說道:「如果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我至今都還以為自己深愛著你,那該有多好。」

  夏侯猛聞言,心頭先為之一松,繼之反而更加沉重;飛霜對他的「稚情」並非真愛,早在他們夫妻預料之中,但照道樣聽起來,則非但她已和端木愷結成夫妻,而且她還已經愛——

  「小霜,你說吧,這次我保證不再打斷你,你慢慢的、仔仔細細的說給我聽。」

  飛霜歎了口氣,像是不知該從何道起的模樣,但在回到曹營的熟悉,以及夏侯猛給予她的安適雙重溫暖感覺的撫慰下,她終於娓娓道來。

  「去年底,房都尉與我……」

  她講得仔細,他聽得專注,而且絕不允許她打任何馬虎眼,於是在夏侯猛的引導下,許多塵封的往事,便逐一重現。

  比方說她後來利用待在山陰兩個月的時間,仗著自己是端木愷親口證實的正妻身分,曾結結實實的整治了他表姊葉荷及其夫婿邱霖一頓。

  「你沒有弄出人命來吧?」

  「我與房都尉做的是什麼事,豈能將事情鬧大?」飛霜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太小看了自己一樣。「只是讓葉荷承認雀蜂是她讓人去放的,逼著她在邱氏宗族的面前,痛責自己善妒的不是,反正他們夫妻反目成仇定了,還有她等於間接破壞了妹妹葉蓮的婚事,以後也休想再回得了娘家,這種兩面不討好、四處碰壁的窘況,可比任何官府的刑罰都還要來得有效。」

  「也殘酷得多。」夏侯猛指出。

  「你別忘了房都尉賠上的是一條命。」

  從她銳利的眼神中,夏侯猛恍惚首度捕捉到曹操之所以敢於派遺她為細作的緣由。

  「難怪迎桐每回提起你們幼時相識的經過,都愛說你最調皮機靈。」

  「哪裡,她點子才多呢,不過我前些日子還以為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位當年的小難友。」

  「真的?」夏侯猛興味盎然的問道,只因為妻子一直到今天,都還不曾放棄三人有天必定能再碰面的期盼。「怎麼說?」「你知道我們三人分別叫做什麼別號?」「香雲、蝶衣和蟬風。」

  「對,香雲、蝶衣和蟬風,而就在幾天前,于周瑜宴請我與端木愷席間,小喬夫人曾提及吳侯府內,有位香姑娘……」乍聞孫權有意思要把妹妹許配給端木愷,飛霜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別說她的家世其實並不輸于那孫尚香,就算她貴為曹操之女,和孫尚香也是沒得比的呀。

  只要她是曹營中的人,此生便無和端木愷共結連理的希望,而且看他那個模樣,似乎也早就將扔在山陰家中的那個糟糠之妻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所以她才會在悲憤交加的情緒衝擊下,猛灌酒喝,接著還起身隨著周瑜的琴聲,唱了兩首歌。

  先唱:「涉江釆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卻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其實她和端木愷分明是「異心而同居」,哪裡是「同心而離居」呢?唱到最後,她幾乎已按捺不住滿心的酸楚,為免失態,接下去便選了一首訴說女子熱烈情感的民間戀歌來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多麼單純的女兒心思?就像她對端木愷的一片癡情一樣,但除了向上天訴說,說想與夫君相知相惜,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天地相合,舉世減絕以後,才會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與君分別外,她又能向誰傾吐呢?但這些,端木愷可知曉?應該都不知道吧,因為她一邊唱,他一邊喝酒,既沒朝她望,好像也完全沒在聽,飛霜就是在那一瞬間,做下了回曹營的決定。

  令她愈發傷心的,是端木愷竟然也有同樣的打算,在他與周瑜領軍西向前,曾對為他整衣的飛霜說:「茉舞,我出征以後,你也回去吧。」

  「寒衣。」驚駭的她,差點就掉了手中的武冠。

  「此次與曹賊對抗,是其正的決一死戰,我早已下定決心,非生即亡,若不能凱旋而歸,那就馬革裡屍吧。」

  「為什麼?」飛霜忍不住往前一步問道:「為什麼要有這麼悲觀的想法?」「你覺得我悲觀?」端木愷似乎有些驚訝。「你以為我想死?」身處亂世當中,做的又是危險的工作,莫說是端木愷,就連她自己原本也很看得開生死,可是一旦心有所系,就再也瀟灑不起來。

  反觀端木愷,卻似乎灑脫依舊,那是否正好表示自己在他心中根本毫無分量呢?「難道不是?」「當然不是,」端木愷一口否認道:「我只是不怕死,並非想死,在戰場上的我會全力以赴,大半的原因是自己這倏爛命雖不值錢,但我可不想把並肩作戰的好友也推向死亡的深淵。」

  「為什麼說自己的命是不值錢的爛命?」「因為那是事實。」

  「誰說的?又是誰灌輸你此等荒謬的想法?」「我的母親。」

  飛霜知道這個話題並不安全,如果自己不夠小心,馬上就會露出馬腳,但難得端木愷自己肯提起這個心結,她又怎麼捨得輕易放棄。

  「你的母親?」

  「對,我是個不被父親及母親甚愛的孩子,只有在戰場上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飛霜搖頭想要說不,卻不知道如此一來,又該如何解釋緣由,正感為難之際,端木愷已經率先開口道:「所以若能戰死沙場,倒也不枉此生,只是你……我對你……」在他金色眸中閃爍的,是什麼複雜的情愫?飛霜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襟,他卻已經低頭避了開去。

  「寒衣。」

  「我離開之後,你也回去吧,昨夜在我醉倒之前,隱約聽見你在唱:『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所以我想你終究是離不開家鄉的,在走之前,我會特別拜託二嫂,助你還鄉。」

  「你怎知我家鄉在何處?」飛霜在心頭低泣:我的家鄉在山陰縣啊。你知是不知?「塞外吧,不在江東、不在曹營,而在更北的地方,就回那裡去吧。」

  「你……」千頭萬緒,齊上心頭,但千言萬語,卻都梗在喉頭;如果寒衣認為這樣是最好的結局,那就這樣吧;三個月來,她既從未對他提及自己是雪飛霜,當然就不可能在戰雲密佈的此刻才揭穿身分,徒增他的心理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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