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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翠薇,」雲樓瞪著她,帶著份苦惱的無奈。「別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願我快樂得起來,我但願我能和年輕人一起瘋,一起玩,一起樂!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環室四顧,他的神態是奇異的,眼睛裏燃燒著熾烈的熱情。「我寧願待在這屋裏,不是我一個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驚異的看著他,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兒,她才錯愕的說:「你何必自己騙自己呢?這屋裏只有涵妮的畫像而已!你不能永遠伴著涵妮的畫像生活呀!」

  「不止是畫像!還有涵妮本人!」雲樓魯莽的喊,帶著幾分怒氣。「她還活著,別說她死了,她活著,最起碼,她活在我的心裏,活在我的四周,剛剛你來以前,我還看見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瘋了!」翠薇嚷著說:「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還敲了你的窗子,什麼涵妮?你不要永遠拒絕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實,我看,你簡直要去看看心理科醫生了!」

  「你少管我吧!」雲樓不快的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高興怎麼想就怎麼想!」

  翠薇結舌了,半晌,她才走到雲樓身邊,熱心的望著他,急切的說:「可是,你在逃避現實呀!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出神經病來的!何苦呢?涵妮已經死了,你為什麼要陪葬進去呢?理智一點吧,雲樓,接受姨媽和姨父的好意,我們來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耶誕節,說不定,你在耶誕節裏會有什麼奇遇呢!」

  「哼!」雲樓冷笑了一聲。「奇遇?除非是涵妮復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著翠薇說:「是嗎?或者涵妮根本沒死,你姨媽把她藏起來了,現在,想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是嗎?」

  「你真正是瘋了!」翠薇廢然的叫。

  「那麼,還可能有什麼奇遇呢?」雲樓無精打采的說。看到翠薇那滿臉失望的、難過的神情,他已有些於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視著翠薇,用鄭重的,嚴肅的,誠懇的語氣說:「我告訴你,翠薇,並不是我不識好歹,也不是我執迷不悟,只是……只是因為我忘不了涵妮,我實在忘不了她。我也用過種種辦法,我酗酒,我玩樂,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涵妮。舞會啦,耶誕節啦,對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模糊而朦朧。「不要勸我,不要說服我,翠薇。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會從這繭裏解脫出來,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但,不是現在。你回去告訴楊伯伯楊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們,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也不要為我安排什麼,我是──」

  他頓了頓,眼裏有一層霧氣,聲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動的。「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翠薇注視著他,他的神態,他的語氣,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而濕潤,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獲得這樣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於是,她想起涵妮常為雲樓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幾句:

  「……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涵妮,你應該無苦了,只是,別人卻如何承受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雲樓,」她酸澀的微笑著。「我懂得你了,我會去告訴姨媽,但願……」她停了停,但願什麼呢?「但願涵妮能為你而復活!」

  「但願!」雲樓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澀,更淒苦,更無奈。然後,他驚跳了起來,嚷著說:「開水都要滾乾了!」

  真的,那電壺裏的水正不住的從壺蓋及壺嘴裏衝出來,發出嗤嗤的響聲。翠薇驚喊了一聲,跑過去拔掉插頭,壺裏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掉過頭來看看雲樓,兩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19

  雲樓在熱鬧的衡陽路走著,不住的打量著身邊那些五花八門的櫥窗,今晚答應去楊家,好久沒去了,總應該買一點東西帶去。可是,那些商店櫥窗看得他眼花撩亂,買什麼呢?吃的?穿的?用的?對了,還是買兩罐咖啡吧,許久沒有嘗過雅筠煮的咖啡了。走進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擠滿了人,幾個店員手忙腳亂的應付著顧客,真不知道臺北怎麼有這樣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沒有店員來理他,他不耐的喊著:

  「喂喂!兩罐咖啡!」

  「就來就來!」一個店員匆忙的應著,從他身邊掠過去,給另外一個女顧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煩躁的東張西望著,買東西是他最不耐煩的事。前面那個買巧克力糖的女顧客正背對著他站著,穿著件黑絲絨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頭髮盤在頭頂上,梳成滿好看的髮髻,露出修長的後頸。雲樓下意識的打量著她的背影,以一種藝術家的眼光衡量著那苗條的、纖穠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著,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樣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給我包紮得漂亮一點!」前面那女人說著,聲音清脆悅耳。「是的,小姐。」店員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遞給了那個女郎,同時,那女郎回過身子來,無意識的流覽著架子上的罐頭食品,雲樓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張臉!接著,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呆站在那兒,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著前面。那女郎已握著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員對他走過來:

  「先生,你要什麼?」他仍然呆愣愣的站著,在這一瞬間,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虛無,整個世界都已消失,整個宇宙都已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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