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瓊瑤 > 聚散兩依依 | 上頁 下頁 |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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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盼雲虛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鮮艷的,去搽點兒口紅胭脂,去噴點兒雅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麼時代了嗎?我們跳狄斯可,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聽說過嗎?好有名好有名,你去問你妹妹,倩雲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聽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筋骨,你就不會這麼悲哀了!請你不要——」 她一口氣說到這兒,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才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雲像挨了一棍,她踉蹌後退,用手緊握著門框,她睜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臟急劇的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愛情,不了解那種絕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那種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 「為什麼?為什麼?」可慧嚷著,搖撼著她的手。「你為什麼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麼要——」 「不為什麼,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的說:「我並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並不相同。」 「那麼,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來!」可慧仍然激動的嚷著。「好,」她忍耐的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可慧張著嘴,仰望著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後,她頹然的搖搖頭,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悶著頭就穿過花園,邁直走出大門了。 盼雲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遊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裡,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著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只是這樣站著,心裡幾乎是空的,幾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氣,說得倒非常有道理!」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兒?她迅速回頭,要抓住這聲音,於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裡捧著她那隻白毛小狗。她的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 「進來吧!」文牧說:「門口很涼,風很大呢!」 她被動的、順從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說:「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的點點頭。 「你叫牠什麼?」文牧好奇的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缸多拉,她嚥回了她那複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著。她抱著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樓去。 ▼第三章 這是蘇家的地下室。蘇家有棟很漂亮的小洋房,有佔地將近八十坪的一個地下室。這地下室平常放著乒乓桌和撞球台,是蘇先生平時和客人們的娛樂室,所以還設有一個酒吧。今晚,他們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台,沿牆放了一排亂七八糟的靠墊充當椅子,酒吧台上放了一大缸冰凍的雞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 屋頂上,吊滿了彩帶和花球,牆上也掛滿了同式的彩帶和花球。整個地下室被弄得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幾乎有一百多個年輕人擠在這室內,又跳,又唱,又舞,又大聲談話——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活了——這是年輕人的世界,這是屬於青春和歡笑的世界。 蘇明穿了一身紅,像一團燃燒的火燄,在室內穿梭奔跑著,招待客人,笑臉迎人,不斷的跳舞,不斷的笑。她並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春和樂觀是她最大的優點。她爽朗好客,熱情坦蕩,對每個人都親切自然。因此,這些年輕人全做到了「賓至如歸」,幾乎是無拘無束的笑鬧,幾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層樓的建築。 可慧在跳著狄斯可,正像她所預料的,她的舞姿那麼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著她團團轉,排隊「預約」她的「下一支」舞。徐大偉也不吃醋,一本正經的當起可慧的「秘書」來了。居然拿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筆,幫可慧「登記」舞伴的秩序。表現得那麼落落大方,而又把「護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讓可慧有些兒啼笑皆非。 「埃及人」遲到了半小時,他們一共是五個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吉他,就不明白這麼單純的樂器,怎麼到他們手中就會製造出那麼炙熱活躍的音樂。他們受到旋風似的歡迎,可慧敢打賭,就是湯姆瓊斯來台灣,也不會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轟動。 高寒!唉!高寒!可慧望著他們之間那個主唱,那個被全校談論的人物,被半數女生秘密(或公開)崇拜的對象。他站在那兒,身材就比別人高了半個頭,抱著一支吉他,他們五個人全穿著最簡單的紅色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每人脖子上都掛著一件代表自己的飾物。那麼簡單的打扮,反而更加襯托出他們的英風颯颯。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剛剛走進門來,站都沒站穩呢,一個吉他音符已經從他手指尖端迸跳出來了。接著,更多的吉他聲、鼓聲就如激流飛湍般一瀉而出,而高寒,他雙腿微分,挺直的站著,把頭髮輕輕一摔,張開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我們每人快樂, 因為我們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我們每人快樂, 因為我們能愛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場都狂叫了。全場都跟著唱生日快樂,因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節奏來彈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來,一面跳,一面跟著唱,把蘇明圍在中間,蘇明樂得臉都紅了,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那一身紅,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聖誕花。一曲既終,高寒絲毫不偷工減料,他熱烈的撥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後,他們用兩支吉他,加鼓聲的節奏,開始和音唱著: 「誰能告訴我,活著為什麼? 六歲背書包,十六背書包, 廿六書念完,成功嶺上跑, 卅六公事包,數數比天高。 人生不滿百,活著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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