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瓊瑤 > 月滿西樓 | 上頁 下頁
四〇


  一個聲音清脆的說,孟思齊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正一隻手撐在門上,成了個攔門而立的姿勢,他慌忙放下手來,站正身子說:「哦,對不起,請進請進。」

  一個少女對他嫣然一笑,跨進門來,他一愣,怎麼又是她!那藍裙子嫋嫋娜娜的走進了禮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門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掛著「招待」的紅條子,忘了去給她找一個位子坐,忘了請她在門口的簽名綢上簽下名字,只是呆立著看那藍裙子向裡面擺動。然後,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捲到她面前,一張嘻笑的臉彎向她,一連串客氣的聲音飄過來:「哦,周小姐,請坐,這裡這裡!」

  又是何子平!像個大頭蒼蠅,見不得花和蜜!孟思齊感到打從心底冒出一股厭惡,掉開了頭,他不想去看那諂媚的一幕,卻又不由自主的追蹤著那個藍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邊坐下,這是何子平費了大勁給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個節目,是孟思齊同學的朗誦詩!」

  麥克風突然播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節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步的跨上臺去,在麥克風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鏡,輕輕的咳了一聲,還沒有開始朗誦,臺下已爆發了一片笑聲。等他皺皺眉頭,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聲更大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看到他都要發笑,他覺得自己十分嚴肅,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們那發笑的樣子,好像他簡直是個大滑稽。

  他有些惱怒的掃了臺下一眼,開始朗誦一首劉半農翻譯的新詩《惡郵差》。

  「你為什麼靜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訴我吧,好母親!
  雨從窗裡打進來,打得你渾身濕了,你也不管。
  你聽見那鐘已打了四下麼?是哥哥放學回來的時候了。
  究竟為著什麼?你面貌這樣希奇?
  是今天沒有接到父親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的,他背了一袋信,
  送給鎮上人,人人都送到。
  只有父親的信,給他留去自己看了,
  我說那郵差,定是個惡人……」

  這首詩是描寫一個孩子看到母親為等信而憂愁,就責備那不送信來的「惡郵差」。孟思齊音韻抑揚的念著,自認為這是一首很動人的詩,但臺下笑得更厲害,好像他在臺上耍猴子戲似的。他眼波一轉之間,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個藍裙子的少女說話,一面說,一面指著臺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則微笑的凝視著自己。他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熱,他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開始覺得今天的朗誦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來拿他開玩笑,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詩,當他念到:

  「父親寫的信,我都能寫的,你可以一個錯處也找不出。
  我來從A字寫起,直寫到K。
  但是,母親,你為什麼笑?
  你不信,我寫得和父親一樣好嗎?……」

  他看到臺下的她,動容的收斂了笑,用一隻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詩念完。下了臺,同學們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維他。他哼了一聲,冷淡的走向禮堂門口,才預備跨出禮堂門,聽到身後一陣掌聲,本能的他回頭望了一眼,原來是她!她正站在麥克風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個節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馬溜溜的山上」。孟思齊靠在宿舍的窗子旁邊,聽著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的談話,他手裡拿著本中國近代史,另一隻手握著筆,卻全神貫注在那兩個同學的談話中。

  「你知道,何子平這學期完全被一年級那個藍裙子弄瘋了!」一個說。藍裙子,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因為她永遠都是穿著藍裙子,深藍、淺藍、天藍、翠藍……各式各樣的藍。

  「何子平,」另一個說:「他是見一個追一個!昨天我還在萬國舞廳碰到他,他正窮追那個叫什麼小玲的舞女!」

  「聽說藍裙子對何子平也滿有意思呢!」

  「你怎麼知道?」

  「有人看見他們從植物園的濃蔭裡走出來!」

  孟思齊把手裡的書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臉!他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反正這時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塗,何子平這該死的傢伙!總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頓,你玩舞女可以,玩藍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縐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憤憤的走出宿舍,發誓不再去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唯有充實自己才是真的!這樣大好的光陰,還是研究學問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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