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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記得,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觸及的便是一雙驚慌怯弱的眸子。他一直不認為自己對這種玻璃娃娃有興趣,然而,卻奇特地記得所有和她的對話,甚至在對話時她驚慌茫然的神態,自己滿口不饒人的譏諷。

  對於藍的性情,別人覺得怪異,他卻似乎在某一天,突然全部明晰,更因為這種明晰,令他每天面對于藍呆滯渙散的目光時,胸口會痛得幾要無法呼吸。如果、如果蘇玉群當年對韋家所做的是死有餘辜的話,那麼,今天他是不是也應該死上一次,才能贖回韋家對她的傷害?

  "我真的很冷血,對不?"他輕輕問道,半晌,又低喃:"藍藍,藍藍——"

  除了每天四次親自哄她吃藥之外,韋諾更把書桌移到臥室來。深沉幽黑的眸子經常越過面前的電腦顯示器,停留在玻璃窗前的半垂的臉孔上,呆呆凝望。

  她的眼睛不會經常眨動,睫毛隨著手上折疊的動作輕輕顫抖,即使有髮絲垂飄在臉上,她也不會抬手掠起——似乎她的手,只為折紙鶴而動作。小嘴有時會輕輕抿一抿。

  無論何種動作,她的眼中已經不再有他的影子。

  蹲在於藍身邊,他定定觀察了她好一會,然後望向她那兩隻因為過度折疊而稍稍變型的食指指甲,低聲說:"看你折得這麼高興的,教我折,好不好?"

  他拿了一張彩紙,"我會聽話、花心思學哦——"先看她折了一遍,再跟著她的動作慢慢折著。

  "知道嗎?我讀小學時,老師說我沒什麼好,就是喜歡學新奇古怪的東西。那時我拿著一片樹葉就能吹一首曲子,拿把小刀就能自個兒闖學校山後的大竹林。通常還會有收穫哦,比如砍幾個小竹筍、幾隻蘑菇,或者采一紮粉紅的野杜鵑。不過不能讓校工知道的,他會罵人哦,嚴重些還要見家長和罰錢呢。"

  終於折好一隻了,咦,折得好醜。韋諾盯了于藍一眼,悄悄把那醜傢伙塞進褲袋去——好吧。繼續第二隻。

  "那時真自由,一個人四處閒逛,見著一些紫紅色的小漿果就扔一粒進口,那果兒……"他歪著頭努力思考,"好像叫什麼'蛇炮果',名字真醜,酸酸甜甜的,味道還不錯。"

  "那時見著麻雀就學叫幾聲,學得像了,真還能惹來雀兒。雖然手段是耍了,我可沒對它們這樣……"他拼起手刀在自己脖子上一拉,"有時還會看見肥大的青蛙,不過不太敢捉,卻喜歡跺腳嚇它們,看它瞪著大眼撲撲逃跑,會裝樣子在後面追……有一次迷路了,也不驚慌,就仰面躲在樹陰下,一邊吃'蛇炮果'一邊等至太陽西斜,再順著樹影,我就分得出東南西北了。哎,現在再想,真愛死那種自在的感覺了。我看你雖然像個嬌嬌女,骨子裡也愛青山綠水,自由自在的,對不對?"他抬眼,認真等了一會兒,好像她真的會回應一樣。

  說著說著,他盤腿坐在她腳邊,揚眉望向無動於衷的于藍微笑,"那時呢,有不少男孩子要跟著我四處鑽,就是把我當頭兒拜,我還不肯呢,後來有一次自個兒不小心滾到墓地的坑裡了,居然不覺得怕,在裡面呆了好半天,終於扯著小樹根爬上來了。呵呵——不過那回掛了滿臉彩,想掩飾也掩飾不了,回家後便被媽媽K了一頓。"

  他瞅著她手中逐漸成型的紙鶴,輕說:"我知道你也喜歡自由的,因為你折的是會飛的鶴。"

  韋諾輕手輕腳地把紙鶴趕在一塊兒,堆成一座小山丘……突然心念一轉,起身出去找了一大串彩繩回來,然後套上小扣針,穿過紙鶴背部,把它們一隻一隻相連起來。

  "喂,我把它們穿起來,掛到園子的竹林裡好不好……不用問了不用問了。"他甩了甩左手,"就這主意吧,竹和鶴都是清高靈秀的東西,想必你也是喜歡的。"

  "對了,你真要好好教阿芬怎麼插花,她怎麼插也不入眼,活該她減肥失敗。"

  一會後,他又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哎,我就知道是白問,你這性兒,用一句話形容最貼切——打落牙齒和血吞!"難得讓他盡情發揮,"還有——你可別輕易就擺出那副……那副騙死人不償命的害羞模樣,分分鐘成了俘虜男人的致命武器……要不認?駁回上訴,那許應龍就是典型犧牲品。"

  "當然啦,我是例外的——早在於家時,你深更半夜也敢直撲過來摟定我——早知那晚,我就……"他瞅了于藍一眼,見她毫無反應的,便又慢條斯理的胡說一通,"就吃幹抹淨好了……然後帶回家,再慢慢吃一輩子……"

  天花亂墜之間,手中已穿好大串的紙鶴,還特意把不同的顏色相間開來。

  "漂亮嗎?紙鶴公主。"他湊近她的臉,靜靜望著她那雙凝視手中折疊動作的瞳孔,"我把它們全部吊在這屋子裡,好不好?"語氣中一但退去戲謔的味道,便剩下純粹的深情。此刻,沒有人知道他極度渴望她能夠輕輕點一下頭,眼中的瞳孔有著他清晰的存在。

  有時,他突然想,如果在她折疊的中途,他突然搶去她手中的半成品,她會不會看他一眼?想過許多次要這樣做,卻因為擔心會再度看見自她眼中流露的怯弱和恐懼而放棄。

  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牽繫在她的手上。仿佛她只是無意識地淺笑,已夠他心情好上一整天了。

  "你用魔法控制我了,可惜你不會好好利用……小傻瓜,十足的小傻瓜。"韋諾凝望她好一會兒,才低低說道。

  半晌,慢慢湊近她的臉頰輕輕啄了一下。她的睫毛輕輕一顫,瞬間回復原狀。韋諾沒有放過她這個表情,微笑逐漸加深,轉頭看看了窗外,此刻正陽光燦爛,如果……

  他帶點強行性地觸碰于藍的手,她條件反射地往裡縮,目光沒有望向他。韋諾歇了歇,出奇不意地抓緊她的小手——溫暖的,沒有顫抖。她不怕他,她該死的不再怕他了,這也意味著,她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

  拖著時不時眨眼、沒有將視線停留在任何物體上的于藍步下樓梯,慢慢往園子走去。韋諾覺得十分快樂,然而又有些奇怪,畢竟這麼容易滿足不像他的性格。

  這種死沒骨氣的樣兒,要是讓他那幾個性格怪異的死黨知道,不知會有什麼反應呢。

  劉銳大概會怪叫一聲:"找到你的死穴了!"再蹦起來開始思考如何牽制于藍,再由於藍牽制他。

  陳劍會更加冷酷無情,嘴角生硬抿緊,"小心將來她會拿著刀子捅向你的心臟!"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強會木著口臉邊敲計算機邊說:"韋諾你究竟在進行第幾步的計劃?"十足一個沒有感情的機械人。

  深秋了,遠處池邊的竹葉子好像有點發黃。池裡敗荷一片,零落蕭條。于藍垂著小臉,毫無異議地任他拖行,微微落後半步之距。

  秋風拂至,小手一陣哆嗦。韋諾立即警覺轉身,為她披上自己的薄毛呢外套,再緩緩把過長的衣袖往上繞了兩圈。右手順勢往上移,由上而下地撫著她的長髮,低低說:"記住,你穿了我的衣服,就有了我的味道。"

  拖著她往不遠處的花房走去。

  志叔正拎著小水桶在花房施肥料水。旁邊層層的架子上,開得最為雀躍的便是金絲菊和瓜葉菊,可惜韋家好像並不喜歡菊花類。左邊架子全是蘭花品種,清一色的深綠瓷盆,底座下一小面牌子標著名稱。品種略為大眾化些,沒有蘇玉群那般標新立異。

  韋諾蹲在一盤茉莉花旁邊,抬頭望向一臉茫然的于藍,"這種花不漂亮,卻很清香,每每花期時邁進來,無需知它立身那裡,立即就讓人記得它了,相比起嬌豔的花朵,它自有獨特之處。"

  他按著膝蓋站起來,拍了拍手,輕點了點她的小鼻頭,"你現在這樣子好乖,但乖得太不可愛了。"

  直至步出花房,韋諾又突然說: "那一晚,你跟著我離開於家,你小跑著,又不敢叫我,就在夜色中追在我後面。你好像並不太擔心等在自己前面的是些什麼……或者,你覺得那樣做是對的就不再瞻前顧後了,我一直以為你怯弱,其實你很樂觀的、很堅強……"

  旁邊的人兒突然輕輕抖了一下,頓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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